2022年12月12日

為何要寫這本書?

──《重新認識台灣話》序

         多年前我曾參加過一個典雅閩南語班,學習用閩南語讀書音來誦讀傳統經典和詩詞。我們的老師傅萬壽先生曾提到一件事:他應邀去指導一個官方主辦的母語師資訓練班,向學員示範如何使用正確的閩南語讀書音來誦讀文章與詩詞,但主事者卻提醒他不要用唐詩宋詞做教材,因為唐詩宋詞是「中國人」的東西,應該用「台灣人」自己寫的詩詞。這件事真令他啼笑皆非。恢復典雅閩南母語的生機本是他數十年來致力推廣而樂此不疲的,包含使用比國語更合乎詩詞格律與押韻的閩南語讀書音來吟唱傳統詩詞,是閩南語精彩的一面。

一、從母語中消失的唐詩宋詞

傅先生在我們的典雅閩南語班裡所教的詩詞吟唱,從詩經、楚辭、漢樂府,到最豐碩的唐詩宋詞,兼及元曲,最後還教到清代台灣詩人林占梅(1821-1868)的七言律詩〈三角湧山莊晚眺〉(三角湧是台北三峽舊名)。唐詩宋詞對林占梅而言,不只是他的文化資產,還是他列祖列宗的傳承,是他的母語所固有的重要成分。就是說從詩經〈關雎〉到林占梅的律詩,本是一個沒有間斷的傳承,我們難以從中切割。既要恢復台灣母語,如果只要林占梅,而不要他所承襲的唐詩宋詞,就會切斷這個母語之根,而發生這個令人啼笑皆非的尷尬處境。

用接近唐宋時期中古漢語的閩南語讀書音來吟唱唐詩宋詞,本來就是一件比用國語更為源遠流長的事,為何如今有人變得如此扭曲,甚至落到將唐詩宋詞變成外來物?這是一直困擾我的問題。然而也不難理解,我從小學習唐詩宋詞時就不是以閩南母語來吟誦,而是用國語。如我在〈台灣人的母語能力是如何退化的?〉[1]一文所述,國語在一九五○、六○年代對台灣學子而言,確實像是外加的東西。我在該文也提到,我們從失去典雅閩南語能力的父母親那一輩人口中,不曾聽到任何用閩南語說出的傳統詩詞,而只能從國文課本上面以國語發音來學會。在如此無知於其歷史傳承的心態下,自然就不會覺得這套傳統經典詩詞和自己的閩南母語有任何關係了。

由於台灣的戰後新生代在成長時期,未能從家庭與鄰里學到全方位的方言母語,而只能從學校教育中學習國語,並且很快地掌握了這個全方位的語言,從一九六○年代起就開始在文學創作與思想論述各方面嶄露頭角。換句話說,國語從此開始成為台灣戰後新生代的主要語言,尤其是知識分子,如我在另一文〈尋回失去的論述能力──台灣人的國語經驗〉[2]裡所言。

二、初識母語的源遠流長

然而就在台灣戰後新生代努力學習國語的一九六○、七○年代之交,大約是保釣運動的前後,我們也開始有了母語的自覺。在這之前,相較於可以用來創作文學作品、論述辯駁的全方位功能的國語,殘缺不全的台灣話很自然地被認為是比較粗俗不雅的。而當台灣戰後新生代在保釣運動前後有了世代的自覺時,對於母語的自覺也是其中的一項。基本上這個語言自覺是與當時的政治與文化自覺糾結在一起萌發的。

我在一九六○年代末,帶著這樣對母語無知的心態來到台北上大學。大一有不少共同科,我就讀的社會系經常與政治系併班上課。政治系有一位彰化來的同學邱垂混,他的國語講得當然比台南來的好多了,就像其他縣市或北部的本省同學那樣。他的名字原本讓我納悶,後來才知道那個「垂」字來自有深厚傳承的家族,即是彰化邱姓大族「排輩序」裡「創垂顯奕」中的「垂」字。如今台灣人裡很多名叫「邱創、「邱垂」、「邱顯」或「邱奕」的人士,應該都來自這個大家族。後來更讓我驚訝的是有一天聽說他參加校園的河南同鄉會,他這個彰化人可以去跟福建或廣東同鄉會攀親引戚,但與河南有何關係?卻聽他宣稱,他們先祖來自中原河洛之地,先遷到福建,再移民台灣,從他們的家譜可以找出這段淵源,因此有正當理由參加河南同鄉會。

當時聽他這麼說,讓我大開眼界,直到那時我未曾從學校或家裡聽過這樣的歷史。我們知道的頂多是祖籍在福建某地,以為閩南人大概就是原生閩南地區了。經邱同學這麼一說,我也記起家族墓碑中曾用過「滎陽」這地名,指的就是在黃河邊靠近鄭州的河南滎陽這個號稱是鄭氏的發源地。這樣的一種歷史觀不管有多大的確實性,在當時台大這個充滿台北國語之聲的氛圍裡,卻是一種神奇的啟發──若閩南人的遠祖來自黃河與洛水的中原一帶,那閩南語也應該有著河洛遺音了。

三、國語環境下的閩南遺音

但即使有這麼一種神奇的啟發,當時也淹沒在台大校園的國語之海裡。一九七○年代開始雖已不見殷海光、李敖等師生的身影,但他們在一九六○年代捲起的民主自由、個性解放等富含五四精神的風潮,還是餘威猶存。五四的傳承既是用國語來言說,也構成國語的豐富內容。在台大當年以北大「自由精神」的繼承者來自我期許下,其豐富的學生社團活動就幾乎已經全部用國語來表達與互動了。

那時我因加入校園裡的「大學論壇社」而認識了哲學系的錢永祥,《大學論壇》正是台大校園五四遺風下自許為最前衛的刊物,是整個台灣一九六○年代文藝復興與思想啟蒙的延續。而一九七○年代開始的台灣也是青年學子接受思想啟蒙之後,從靜態的思想與文學的追求轉向政治與社會行動的時刻。1970年底開始,延燒到1973年的台大學生保衛釣魚台運動、爭取校園民主和關懷社會弱勢的風潮,正是這種歷史因緣際會的時刻。大學論壇社就在這時適時的成為這場學運的重要發起者。

保釣運動開始之後,台大的學生活動幾乎整個被政治與社會議題所吸引。一方面台大學生接著開始要求言論自由、校園民主與學生自治,並在國府退出聯合國與尼克森訪問北京之後,要求改造國會。另一方面台大學生也以慈善與救援弱勢為名,組織慈幼會與社會服務團,企圖介入社會議題。這些活動很重要的一面是論述,而這些論述,不管是寫成文章還是公開演講,都是用充滿五四精神和語彙的這套國語來敘述與言說。

這是我在前面提到的〈尋回失去的論述能力──台灣人的國語經驗〉一文所敘述的,台灣戰後新生代學習並掌握了國語,而且用來進行一場大論述的歷史場域。一九七○年代之初的那幾年,我們在公共場域全用上了這麼一套語言,而且用得頗得心應手,其中一個重要的現象是,這些參與活動和論述的竟大半是本省籍的同學。

在介入台大學運的我們這群論壇社成員與社友中,錢永祥因雙親是大陸北方人而講得一口北方腔國語,也是在這群混雜各地出身的同學裡較為突出的。潮州人盧正邦因為幼年曾住香港,國語咬字稱不上清晰。福州人鄭梓也因少年時期才來台灣,他的國語也就帶著福州味,比如上船講成上床。其他本省籍的則各顯神通,各有鄉音了。然而不管大家的國語如何不夠標準,在運用這套五四國族語言議論大事時,卻還是得心應手的,國語是我們的思維與論述語言。雖然如此,在血氣方剛之年,情緒與欲望往往大過知性,生命的成長本身往往是生活的大半內容,而這個生活本身的語言卻是多采多姿的。

首先是錢永祥,這講著一口標準國語的北方人,在和大家嬉鬧狎暱之際,或與社會人士比如印刷廠老闆或員工說話時,總要口吐幾句閩南語自娛娛人,雖然總是免不了北方的腔調。他的這個在生活層次與眾交融的欲望還呈現在唱流行歌上。一九六○、七○年代流行歌曲的處境與氛圍,大大不如現在。如今台灣的流行歌曲有其自成一格的地位,廣為社會不分上下所接受。然而在那年代,尤其在知識分子之中,最風行的是西洋流行歌,所謂的「熱門音樂」,主要是美國和英國的英文歌。而被視為最高尚的當然就是我中學以來一直喜愛的西方古典音樂,簡稱為「古典音樂」。這兩類音樂在校園裡當然是被視為檔次較高的,而台灣的流行歌謠則整體上被視為屬於一般俗眾的口味,既缺乏自主性,借用了很多日本歌謠的旋律,也不被認為有高尚品味,只能偶一唱之,成不了校園主流。因此在當時的校園裡是較少聽到流行歌曲的。

在這種拒絕在地流行歌的校園氛圍中,錢永祥竟然張口一唱就是當時流行歌手青山、包娜娜的歌謠,而黃道琳則特別喜歡唱洪一峰的歌。這些知性發展前衛、論述能力一流的台大學生,他們既不聽西方古典音樂,也不唱西洋熱門音樂,張口唱的竟然是一般大眾的流行歌。錢永祥這個與民同樂的傾向頓然給了我很大的啟發,也就跟著哼哼唱唱起來,何況我本來就是在流行歌充斥的那種台南老街小巷的環境裡長大的。我們那時不只是唱國語流行歌,台語流行歌也很在行,尤其是黃俊雄電視布袋戲裡精彩的配樂,就是每位黑白道人物出場時的主題曲。黃俊雄的布袋戲《雲州大儒俠》與《西遊記》在台視演出時,正是台大保釣與學運如火如荼之際。這些國台語流行歌成了那段期間精神緊繃、苦尋出路的撫慰。

四、流行歌裡的玄機

我在這些國台語流行歌裡尋求心靈慰藉之餘,還意外發現這些台語流行歌竟然包含了不少典雅詞彙,尤其是在黃俊雄為他的布袋戲英雄人物所填的歌詞裡。例如〈苦海女神龍〉、〈相思燈〉、〈風雨斷腸人〉等,裡頭不僅充滿典雅詞彙,許多歌詞都需要用閩南語讀書音來唱出才能唱得押韻而順暢。這給我開啟了另一個語言世界,在國語的五四現代性與流行歌的民俗性之間,它給了我一個另類的啟示──閩南語的歌詞可以如此典雅。

黃俊雄為布袋戲人物的出場曲所填的歌詞,當時就如此在小眾的知識圈裡傳唱。然而這還是限制在戲曲與歌詞裡,在學生平常言談所聽到的卻只能是國台語夾雜。當時我曾租屋於學校旁的蟾蜍山腳,聽到一位同屋的夜間部台大同學談起話來從頭到尾幾乎全是閩南語,流暢之極,感到極為驚訝。而在1972年底第一次中央民意代表增補選時,在台北政壇初露頭角的康寧祥,有天晚上來到台大校門口舉辦了一場競選演說。做為民間的黨外候選人,他當然全場都用閩南語,他流暢的閩南語演說給我很大的驚喜。然而這些應是特殊例子,而且那位夜間部的台大同學顯然不似沿著聯考階梯登上大學的一般台灣子弟,而康寧祥的閩南語演說,就像此後其他眾多的民進黨候選人,雖有佈道家的氣勢,遣詞用字之間還是偏於草莽,以一般民眾為主要對象,就像夜市裡的膏藥攤販。但不管如何,康寧祥的閩南語演說還是給了我很大的震撼,不只是內容,還包含閩南語可以用來做為一種論述語言。閩南語做為一種言說之語就不再限於日常生活了。

這是戰後新生代對閩南母語開始有所自覺的時期。一九七○年代末我留學美國時,在北加州舊金山灣區遇見台大數學系的黃武雄教授及當時留學北美洲的台大數學系師生一夥如陳金次等人。大家竟然都喜歡唱閩南語流行歌,而除了海外同鄉一向喜歡唱的〈港都夜雨〉、〈黃昏的故鄉〉、〈媽媽請你也保重〉等老歌外,就是唱黃俊雄布袋戲的歌謠。當時大家手邊沒有歌詞,就一起將黃俊雄填詞的〈苦海女神龍〉憑著記憶,互相參酌,邊唱邊寫下歌詞,為裡頭的一些音找到較適當的漢字。黃武雄對此十分認真,比如歌詞的第三段有一句大家寫下的是「討厭文雅優秀,歡喜學風流」,就指出應該是「文雅幼秀(「幼秀」是閩南語的秀氣文雅之意)不只考究每一個字的發音,還修訂了其中一些歌詞,比如將〈苦海女神龍〉裡的一句「有情月照我胸前半身光」改成「有情月照我胸前掛心腸」,也是合於韻腳的。


         黃武雄手寫
〈苦海女神龍〉歌詞

黃武雄對閩南語的前途十分關心,對其正確發音尤為講究,屢屢糾正大家的隨意發音。在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竟從他那裡上了第一堂典雅閩南語課,第一次用閩南語誦讀古詩。他用典雅閩南語朗誦了唐代賀知章的〈回鄉偶書〉: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一一為我指出每個字的閩南語讀書音,強調「回、衰、來」三字的讀書音皆押ai韻,讀如國語「孩、裁、來」,如此整首讀起來就平仄交錯、韻味十足。他還教了我閩南語在發音上分「平上去入」,再分陰陽的「東、董、棟、督、同、董、洞、獨」八個聲調,其中的陰上和陽上同調,即「董」的聲調,所以實際上是七個聲調。那些日子聽他如此熱切的解說,讓我對閩南語的淵源在認識上開了竅。從賀知章的〈回鄉偶書〉到黃俊雄的〈相思燈〉原來竟是一脈相傳,而在一九六○、七○年代,這藕斷絲連的一脈相傳靠的竟是閩南語流行歌。

五、詩歌的一脈相傳

我們本就有個不分雅俗的詩歌傳統,詩詞不僅用來誦讀,還要吟唱。讀過書的人吟唱唐詩宋詞,宋詞在當時還是傳唱民間的;庶民也有各種民歌、七字調等歌謠,都是押韻詩詞的歌唱形式。其實早從詩經開始就是一種雅俗兼容的歌唱,兼具「大雅/小雅」的雅與「國風」的俗;漢代樂府有著濃郁的民歌風,唐代歌女吟唱李白、王之渙的唐詩;而宋詞開始的發展還是為了寫給歌女傳唱的,也就是當時的流行歌,用了不少當時的口語詞彙。語言與文學的錘鍊在很多方面就靠這些詩詞歌謠來傳承,尤其在閩南語古音的保留上。從多年前參加傅先生的典雅閩南語班之後,我才發現從二千五百年前的詩經開始,戰國楚辭、漢代樂府、唐詩宋詞、直到元曲,閩南語至今都還保留著一套吟唱方式。當然較為近代的宋詞元曲已多有曲譜傳世,但唐詩之前的東西還能傳唱,可見閩南語地區保存古調的這個傳統之強。這是我年輕時從黃武雄的第一堂閩南語課獲得啟示的二十年後,才又再次得到的認識。

閩南語的這個吟唱傳統,自從鄭成功來台二、三百年來,就由傳統學堂教育與普遍的詩社來傳承延續,直到日本帝國佔領台灣,展開殖民現代化教育之後而中斷。我父母親這輩接受日本教育的第一代人,就此與這套吟唱傳統斷絕關係。他們這代人包括李登輝、葉石濤等,其中不少人還學會了日本詩歌如俳句,卻不知如何吟唱他們的母語閩南語的傳統詩詞歌謠了,更不用說與唐詩宋詞的閩南傳統幾乎完全斷絕了關係。那時還能用典雅閩南語吟唱詩詞的,多半是他們上一輩的前清遺老。我的大伯公在日據時期繼承了曾祖父的布店生意,沒能經營起色而關了店,據說原因之一是他太喜歡去詩社吟詩作對了,這種行為在日據時期已經帶有不務正業的意涵。母親施家的九叔公在日據時期的壯年時忙於事業,晚年時總看到他坐在兒子經營的店門口抽著水煙;母親則說他後來也喜歡去吟詩作對,有若這是他們上一輩的老玩意。

我父母親這一代人的現代化,代表著台灣知識階層與傳統詩詞及其典雅閩南語載具的斷絕關係,光復後這代人本身已無力也沒想去恢復這失去的傳承。但閩南詩歌傳統卻是不絕如縷,只是以流行歌的大眾文化形式存在於庶民之間,這就是從日據時期開始而盛行於一九六○年代的閩南語流行歌。就靠著那些還懂得傳統漢文的作詞者,讓我們戰後新生代還能學到一些典雅閩南語的詞彙與發音。比如說呂傳梓在一九五○年代填詞的著名歌謠〈港都夜雨〉裡,用了「寂寞」這個一般人的口語不會用到的詞;還有「夜雨」的雨字要讀做ú,而非平常說的hōo[3]這些優雅的歌詞有如唐詩宋詞般發揮了傳遞典雅閩南語的部分功能。可以說,被我們上一代拋棄的典雅閩南語,竟然就靠著這些通俗的流行歌來勉強維繫。

如此到了一九七○年代初,當黃俊雄的電視布袋戲席捲全台之時,閩南語流行歌的詩詞境界就更上一層樓了。黃俊雄突破傳統,用現代流行歌曲的方式為每位布袋戲人物配上出場主題曲,並親自填寫與人物匹配的歌詞。這些歌謠如〈苦海女神龍〉、〈相思燈〉、〈風雨斷腸人〉等,不只風靡一時,還歷久彌新,至今仍傳唱不絕。其中歌詞的典雅雋永、雅俗皆宜則是主要因素。黃俊雄在為歌謠填詞上真正展現了他的傳統漢文修養,很多歌詞必須以讀書音唱出,例如〈相思燈〉裡的「自古紅顏多薄命,好夢由來最易醒,獨有吾夢未醒。…心海情波滾未停,…良人何時上歸程,今夜獨對相思燈,斷腸對相思燈」。全曲幾乎全用閩南語讀書音來唱出,「命、醒、停、程、燈」全合燈光韻ing,旋律又充滿南管風格,真是韻味絕倫。當時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歌詞與唱法,雖還不知其底細,卻有著大開眼界的感覺。

在一九七○年代初,能寫出這種典雅歌詞的人已屬鳳毛麟角,只保留在少數地方像布袋戲這種傳統戲團裡。因此我們這些戰後出生的一代,雖然沒能從父母輩學到豐富典雅的閩南語,卻在一九五○到一九七○年代的成長時期,透過流行歌與布袋戲這種通俗的大眾娛樂,有幸還學到了一些。

而後在羈旅北加州時又受到黃武雄教授及其數學系同夥的啟發,那是一九七○、八○年代之交,台灣與大陸兩岸正歷經大變化,殊途同歸往一個「現代化」的目標競逐。我們一些人在加州灣區只能唱著〈黃昏的故鄉〉與〈媽媽請你也保重〉等流行歌,似乎在那些悲情腔調與哀怨唱詞裡,即可擁抱閩南母語。也的確閩南語的文學形式長久以來只存在於流行歌曲裡,很多我的同輩人就只能從這些歌曲學得閩南語的各種詞彙與發音,如此閩南語流行歌的作詞者儼然成了台灣閩南語絕續的關鍵。

然而當一種語言最後必須依靠流行歌曲來維繫,其淪落的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由於整個傳統漢文教育的中斷,歌手也基本上脫離了那種教育環境,一些歌詞與發音的疏漏就在所難免。其中有不少漢字用錯了,不少語音發錯了,並形成以訛傳訛的情況。例如在這些悲情歌詞裡經常用到的「寂寞」一詞,如〈港都夜雨〉裡的「港都夜雨寂寞瞑」。這是我們平常說話時不會使用的詞彙,平常會用到的是「孤單」,因此從來都是隨著歌手發成siok-bo̍k的音,將「寂」讀成「淑」。直到後來我跟傅先生學典雅閩南語時,才發現正確讀音是tsi̍k-bo̍k,「寂」應讀作「叔」的陽入聲。在閩南語裡「叔、淑」不同音,而今天歌手還是大聲唱著「淑寞」,成了以訛傳訛的通俗發音了。

另一種情況是誤用了漢字,例如〈苦海女神龍〉第二句結尾「流得澹糊糊」經常被寫成「濕糊糊」。「澹」的發音tâm,即是濕的意思,是用來指稱潮濕的一般口語,而「濕」字則另有其發音sip,用在「溼氣」等書寫詞彙上,只是我們已經不知有「澹」這個字了,只能用「濕」字來表示。這類誤用的情況在那時的流行歌詞裡相當普遍,然而即使有像「寂寞」這樣以訛傳訛的情況,閩南語流行歌還是擔負起閩南母語傳承的重要任務。

一九六○、七○年代是台灣戰後新生代重新自我發現的年代,包括鄉土文學的盛行、日據時代抗日歷史的探索,以及台灣閩南語的重新認識等等。以上提到的黃俊雄的布袋戲歌詞、黃武雄的傳統詩詞吟誦、大學生唱起台語流行歌等等,都是這一個自我重新發現的一部分。

六、一本閩南語的讀書筆記

然而從一九八○年代開始,世事紛擾,台灣進入政治動盪的年代,我也不再繼續追尋對母語的重新認識。要到新世紀之初我偶然有機會參加傅萬壽先生的典雅閩南語班,才又重燃對閩南母語的興趣。數十年來「台灣話」這東西充滿著迷思,很多情況百思不得其解,於是二十多年來在書店或圖書館收集有關漢語和閩南語的書籍,撥冗翻閱,尋找答案,並斷斷續續作了筆記。然而又由於諸事纏身,沒能專心致志,直到數年前終於開始將所做筆記重新整理歸類,以台灣閩南語的歷史與現狀為主軸,寫出這一系列的文章。這些文章原本是想作為科普書來寫,不過因為筆者力有未逮,沒能涵蓋所有的面相,比如語音學的部分,因此嚴格說不是科普書,而是筆者從這些年來探討閩南語的讀書筆記中,提煉出來而能與讀者分享的部分。

本書的主體基本上是經過整理重組的讀書筆記,主要都是針對具體問題,整理引述學者專家的研究成果與看法。多年來閱讀這些著作所獲得的知識,雖然回應了我大部分的困惑,但還有不少尚未得其解的,這是我力有未逮,在浩瀚的漢語語言學著作裡,尚未能找到相關書籍;這部分尚待來日填補。

閩南語在漢語裡頭有個特點,就是文白異讀字特別多,就形成了讀書音和白話音兩套語音系統。這兩套系統各有來歷與特質,讀書音系統基本上是閩南人學習唐音的成果,白話音系統的基礎則是在隋唐之前就已存在的閩南口語,這是漢語學界的共識。本書就以這兩套系統作為大分類,第一部探討讀書音系統,第二部探討白話音系統,分別追究其歷史與特質。

第一部分談讀書音系統,先從一首唐詩李白〈將進酒〉的押韻談起,來探詢閩南語到底有多接近唐宋古音?保留了多少唐音?而作為閩南人學習唐音的成果,讀書音系統又是如何傳入閩南地區的?

第二部分談白話音系統,首先探詢閩南語將近二千年的歷史,由此來發掘它在形塑期的多層次、多樣性的白話音。由於這套隋唐之前的閩南白話音,在唐音覆蓋的大潮中,大半保留下來而沒被完全取代,因此被漢語學界視為研究古漢語的活化石。

雖然閩南語在理論上有這麼一個文白系統的對立,但除了在誦讀經典詩詞時必須全用讀書音外,一般的日常口語卻是文白夾雜的,即是說有很多讀書音進入了閩南語的口語之中,雖然增加了口語的複雜性,卻是融為一體的。

第三部分即是來探討這兩套看似對立的語音,如何融成文白夾雜的閩南口語。由此我們接著探討閩南語不少口語詞彙存在著「有音無字」的問題,追溯期歷史根源。而這個有音無字問題也是造成閩南語一直未能有一套完整的漢字書寫文體的原因之一,由此我們也進一步考察了閩南語為何不像廣東話那樣全方位的使用,能夠在口語中、會議裡、課堂上,以及論述文章裡暢通無礙。

第四部分談到閩南語來到台灣的發展。明末清初閩南人來到台灣時,閩南語已經是一套文白夾雜的成熟語言了。閩南語在台灣有著四百年的歷史,為了探尋台灣的閩南語有何特別之處,我們回到閩南語的原鄉,即閩南地區的泉州與漳州,尋找原鄉口音的多樣性,並由此理清台灣閩南語的多樣與分歧;如此也試圖回答「台灣話」統一口音的可能性。

第五部分則是探討來到台灣的國語的諸種面向,首先追溯其六百年的官話在口語和書寫上的歷史,及在台灣的位置,再來考察百年來在台灣的發展。

以上是這本讀書筆記的內容大綱,最後附上三篇探討台灣人語言經驗的百年回顧舊文:〈台灣人的母語能力是如何退化的〉、〈尋回失去的論述能力〉與〈方言與國語的對立──如何看待禁說方言事件〉,供讀者參照。

本書使用的閩南語標音系統採用「教育部臺灣閩南語羅馬字拼音方案」(TLPI),也是《臺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網路版所使用的拼音系統;該辭典的大半詞彙都附上發音,有助於讀者理解其音標的發音法。唐音擬構請看個別的附註說明。

這本書能夠寫成並出版,除了感謝漢語語言學界前輩的豐碩研究成果,以及有著地利之便的中央研究院的豐富藏書外,還得感謝人間出版社呂正惠發行人的包容與賜序,以及曾荺筑小姐的細心編輯。

 



[1] 刊登於《思想》第35期,20185月。參閱本書附錄一。

[2] 刊登於《思想》第7期,200711月。參閱本書附錄二。

[3] 本文所用閩南語標音符號以教育部「台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以及台南府城口音為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