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這是一場特意為廟裡的另一尊神祇池府千歲安排的,主事者在這前所未有的盛會中,特別找了京劇團來搬演這場武戲以免冷落了祂,後來我才了解,這可能是用來取代幾近失傳的,用官話演出的北管亂彈大戲。原來保和宮主祀的這位池府千歲其實是寄居在這裡的,這個王爺廟原是檨仔林南邊馬兵營地區的境廟,而這個馬兵營即是連戰老家、連橫宅第所在之處。然而如今保和宮卻屈居在檨仔林的媽祖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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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原刊於《印刻文學生活誌》24期,2005年8月。
小生趙雷「身披獸面吞頭連環鎧,頭戴三叉束髮紫金冠」,英姿颯爽,怒目橫眉,一身武生打扮。更懾人心神的是他手裡揮舞著的那把大兵器,一把丈八長的方天畫戟。趙雷這身英雄的打扮演的正是呂布,這時他手執畫戟,怒氣沖沖趕到宮門口,適時攔截住正要進宮的董卓。羅維飾演董卓臃腫地坐在推車上,看到他的愛將呂布滿臉怒容衝向前來,正感萬分不解。卻不由分說,呂布的那把方天畫戟已經刺上了他的胸口。董卓當場斃命。
這是邵氏一九五八年出品,李翰祥導演的電影《貂蟬》裡頭令人驚心動魄的一幕。在這齣英雄美人的悲喜劇裡,大半的影像包括林黛飾演的貂蟬,至今都已模糊,甚至不復記得那竟也是一部黃梅調電影,但是「呂布誅董卓」這幕戲至今仍栩栩如生。
這是我的第一部國語片。民國四十七年(一九五八)那年我小學一年級,還沒能自己行動,只能跟著父母去看。那個年代沒有電視,看電影是很重要的娛樂。接受日本殖民現代化教育的父母親那輩人,看的主要就是日本片與美國片,他們既不看傳統歌仔戲,也不看福佬台語片或者國語片。因此幼年的我在那時就跟著看了不少日本片與美國片,《宮本武藏》裡的三船敏郎,以及打鬥片裡的石原裕次郎(沒錯,就是現任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的弟弟),就成了我的同輩人在那段童年時光的英雄偶像。
然而李翰祥的《貂蟬》竟然讓我父母那代人看起了國語片,而童年的我也就跟著在宮本武藏與石原的現代聲光世界裡,加入了與我生命較為接近的英雄人物了,因為就在那段剛上小學前後的懵懂時光,我除了跟著父母去看日本片美國片之外,也曾跟著祖母看過不少歌仔戲與布袋戲。歌仔戲的呂布如今以趙雷的呂布亮相。
那時歌仔戲布袋戲正期逢復甦,到處湧現戲班子。有在戲園裡演的,大半則是廟會的野台戲。這些傳統戲曲在我父母輩的心目中是不上道的,然而對祖母而言卻不僅是她的娛樂,更是她主要的精神資源。祖母算是前清遺老,不識字,還身著唐裝,梳著傳統的髮髻,卻以一雙大腳為憾,是她身上唯一看不出傳統的地方。祖母偶而會帶著我去戲園看歌仔戲,而大半則是要我陪她去看廟會的野台戲。
我們住的台南的這個老地名叫「檨仔林」(芒果林),這裡的境廟是個主祀媽祖的朝興宮。廟雖不大,但隨著台灣經濟的發展,每逢神祇節慶倒都有野台戲可看。剛開始是搬個凳子拘謹地跟在祖母旁邊去「鬥鬧熱」,接著就自己與鄰童廝混,跟著在台下邊看戲邊起鬨了。大半的野台戲是歌仔戲,但也有布袋戲,甚至是傀儡戲。這時的歌仔戲顯然為了吸引年輕觀眾而摻入不少現代把戲,記得在一齣《狸貓換太子》的戲裡,一位丑角出場,除了鼻子塗白以標明角色外,竟然穿著西裝褲白襯衫,在台上演起笑科來,而他懷中抱的太子嬰孩竟是個金髮碧眼的洋娃娃。然而即便有如此噱頭,這些野台戲竟也成了我童蒙時期歷史開竅與文化啟蒙的重要來源。
如此有別於經由父母這一輩接觸到現代電影裡的石原與宮本武藏,我也由祖父母輩牽著手來到傳統戲臺前,認識了關公、包公、白素貞、樊梨花、山伯英台等人物。這兩個世代的不同世界看來有著上下/內外層次的緊張關係,然而卻都毫無罣礙地進入了我那不成形的粗糙的歷史意識中。而就在小一那年,邵氏/李翰祥的《貂蟬》卻一下子與這些東西都接上了,原本只是傳統戲台上的古裝人物如今也都走進了有著現代聲光效果的電影裡頭。
緊接著《貂蟬》的是《江山美人》,可憐的李鳳姐坐在轎子裡,搖搖晃晃被扛到京城,卻已香消玉殞,這麼纏綿悱惻的一幕也是令人難以忘懷。如此再接著《白蛇傳》、《倩女幽魂》等,一直到《梁山伯與祝英台》,國語古裝片達到了最高潮。凌波引燃的狂熱,即便在保守的台南也是燒得滿城沸沸揚揚,似乎所有歌仔戲迷一夜之間都成了梁兄哥迷了。平常不看電影的老祖母也被表姐拉去看,還叼唸著她記憶中的歌仔戲《山伯英台》,做起比較來。那是民國五十二年,我已到了小六,正值初中聯考,也不免受到感染,但手裡卻已捧著《藍與黑》的小說,心中開始期盼這類電影了。而李翰祥拍完梁祝之後脫離邵氏,獨自拉出一幫人馬來到台灣拍《七仙女》,與邵氏鬧雙胞,又是引發一番騷動,這已是後話了。
正當邵氏的國語古裝片風靡府城深入檨仔林的民國五十年前後,這裡的野台戲也正緊鑼密鼓地上演,可謂朝興宮幾十年來香火最鼎盛的時期。躲在巷子裡的朝興宮,廟宇不大,廟埕也小,總共不上百坪,周圍滿是民居,侷促一隅,但也少不了有棵大榕樹庇蔭。小小廟宇卻也五臟俱全,各種節慶少不了祂的一份。然而小小廟埕如何演戲酬神呢?還好廟宇對面民居圍牆裡是一塊廢置的空地,臨時戲臺的鷹架正可搭在裡面,正對著廟宇的神祇。這麼一小塊廟埕的野台戲,在民國五十年前後提供了廟境居民的各種歷史神話故事的聲光享受。雖然每場戲都配合居民的作息在晚飯之後才開演,卻都搬演到很晚,鑼鼓喧天價響,唱腔如泣如訴,但似乎並沒人家在意或抗議。麻煩的只有隔天一早還要上學的小孩,往往一齣戲正看得入迷,還沒演完就要被家人抓回家去睡覺。
也大約就在這個時候,配合著鄭成功開台三百週年(一九六一),媽祖繞境活動開放了。台南市所有大小媽祖廟全部出動,「迎媽祖」的盛大隊伍彎彎曲曲繞著台南城裡狹小的古老街巷,到每一家躲在裡面的媽祖廟巡禮,當然也包括躲在檨仔林角落的朝興宮,頓時把檨仔林的小巷子擠得水洩不通。那是檨仔林未有之盛會,野台戲連演了好多天。
而在這次野台戲的盛會中,有個晚上竟來了一班京劇團。不同於歌仔戲較為斯文的小生小旦,這次出場的竟是一群武生花臉。那些大花臉角色呈現出的各種京劇臉譜以及深沈的重低音,雖然未能讓台下的老祖母們全聽懂,然而卻也都是熟識的人物與故事。而他們頂上一堆晃動的小球球、背上插的一排飄舞的三角旗、手執的各色兵器以及鏗鏘的鑼鼓聲,更讓小孩子興奮不已。
據說這是一場特意為廟裡的另一尊神祇池府千歲安排的,主事者在這前所未有的盛會中,特別找了京劇團來搬演這場武戲以免冷落了祂(後來我才了解,這可能是用來取代幾近失傳的用官話演出的北管亂彈大戲)。原來朝興宮這個境廟還掛著另外一塊招牌叫「保和宮」,主祀的就是這位池府千歲,祂其實是寄居在這裡的,但也來住了快上百年了。保和宮這個王爺廟原是檨仔林南邊馬兵營地區的境廟,而這個馬兵營即是連戰老家、連橫宅第所在之處。然而如今保和宮卻屈居在檨仔林的媽祖廟裡。
日本帝國佔領台灣之後,為了在台南蓋法院,就徵收了靠近大南門城的馬兵營大片土地,連帶也把保和宮這個當地境廟拆了。日本殖民政府不僅在馬兵營建立了現在已成為「古蹟」的歐式現代法院建築(一九一二),還在旁邊蓋了法院員工宿舍,而往西南的一塊更大的土地則蓋了一座有著高牆的現代化大監獄──台南監獄。這個法院當年正是審判台灣前清遺民最後一次武裝抗日行動「西來庵事件」的地方(發生於民國已經建立的一九一五年),而這個現代監獄則是囚禁絞殺余清芳等抗日志士的所在。
當年馬兵營整個被徵收來改建法院與監獄,鄰境的檨仔林朝興宮則匆匆收容了保和宮的池府千歲,沒想到朝興宮隨後也面臨拆遷的命運。檨仔林這塊地從現在的朝興宮一直延伸到台南孔廟的西側,而當年的朝興宮即是位於靠近孔子廟的地方。日本殖民政府徵收了馬兵營來蓋了法院與監獄後,又染指到檨仔林,徵收掉它大半的土地。他們把老朝興宮拆了,蓋了武士道的演武場,後又改建為武德殿(如今也成了「古蹟」)。武德殿西邊跨過現在的忠義路的一塊更大的土地,就在新蓋法院的對面,則蓋了日本神社。朝興宮被迫搬家,池府千歲只好跟著媽祖婆,保和宮與朝興宮一起,搬到了現在檨仔林僅餘的一隅來。就是我從小長大的台南城裡的這個角落,一個躲藏在那已經被日本殖民現代化改頭換面了的台南新市街的背後,被那些堂皇的現代建築所遮蓋的古老巷道裡的檨仔林角落。
池府千歲流寓檨仔林數十年後,竟在鄭成功開台三百週年的節慶裡,看到了一場流離到此的中國京戲,而與此同時,我們戰後新生代也正毫不饜足地從復甦的歌仔戲流連到新興的國語古裝片。這一切,恍若「老唐山」重逢了「新中國」,好似在前清遺民的祖父母與光復新生代的孫兒女之間,牽起了一條唐山到中國的連接線。這是整整隔了一個世代的跳接,隔著一個接受日本殖民現代化教育的我父母輩那個斷裂失根的世代。而這個串接竟是由兩幫流離的中國人,北京長大的東北人李翰祥與上海長大的寧波人劭逸夫,在還是英國殖民地的香港合作而成。如此,邵氏的古裝電影竟在那兩岸又一次嚴重對立的年代,發揮著某種召喚的作用,召喚我們這台灣戰後新生代回首重新補綴起這條斷裂的歷史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