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21日

鳥人阿倫



◎本文寫於1998年,收於《踏著李奧帕德的足跡》(允晨文化,20021月)
阿倫是雪梨鳥會的活動組長,頭頂微禿,滿臉落腮鬍,身材魁梧,看起來就是一副能夠帶隊深入山林尋找野鳥的體魄。他雖已有四十多歲年紀,但在雪梨鳥會中應算是年輕人了。我們到二百週年紀念公園第一次參加雪梨鳥會活動的那一天,他在大家邊吃午餐邊談twitcher(鳥痴)的時候出現了。他看到有這麼兩個黃膚黑髮的新加入者,就以熱情的眼神自我介紹說:「我是阿倫‧李察茲(Allan Richards)。」同時伸出一隻歷經蠻荒的粗手來握手。然後很有興致地坐下來,默默聽著我們和其他雪梨鳥人的談笑。他雖不多言,但看得出是個十分認真的鳥人,有著twitcher的架勢。當天臨走時想同他打個招呼,卻一時沒能找到。

我們再次參加雪梨鳥會觀鳥活動是在市區裡的百年紀念公園(Centennial Park),身為活動組長的他,雖然不是這次活動的領隊,也義務性地出現了。他看到我們時高興地說:「上次在那裡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你們了?本來那天下午還想帶你們去其他地方看鳥呢!」我們可以充分感受到他想介紹澳洲野鳥給我們的熱忱,有這麼一位熱心的澳洲野鳥專家在旁邊,這一天我們當然就跟定他了,而他也當仁不讓地當起我們的私人嚮導。
再遇阿倫
這個佔地甚廣的老公園闢建於1888年,顧名思義是為了紀念1788年大英帝國在澳洲建立的第一個殖民地。由於就在雪梨市內,也就成了一個都市公園。裡面除了小湖草坪與樹林外,還有跑馬場與各種運動場,而更精彩的是它在環繞著公園的車路旁,還闢有平行並進的步道、騎馬道、自行車道與溜滑輪道,真是雪梨市民一個舒暢開闊的休閒與運動空間。週末時可看到很多人或著騎馬騎車,或著慢跑溜滑輪,在野餐與散步的人群中穿梭而過,極為熱鬧。
這個公園雖然提供著這麼多樣化的活動空間,引來不小人潮,然而也保留了不少自然生態環境,提供野生動物一個寬敞的生存空間,而成了雪梨市區內野鳥生態最豐富的地方,雪梨鳥會因此定期來此活動。
這個早上,我們這群觀鳥人避開休閒與運動的人潮,鑽進遊人較少的自然步道。沿著步道一邊是有名的澳洲樹種沼澤白千層(Swamp Paperbark)的樹林(台北引進的行道樹白千層與此同屬),長得很美。另一邊則是連串的小湖,湖上小島長滿大小樹叢,樹上則停滿鸕鶿、蛇鵜(Anhinga)、海鷗等大型水鳥,不時飛向湖中捕魚。樹林裡則有不少鶯科小鳥,嘰啾爭鳴。有阿倫在一旁指點,我們輕鬆地多認識了許多澳洲野鳥。
走過白千層湖區後,阿倫熱心地要帶我們去找一種怪鳥。他指著不遠處的一個樹林說:「你們看過青蛙嘴(Frogmouth)沒有?有一對青蛙嘴每年都在那邊樹上築巢。」我們一聽到有澳洲人俗稱青蛙嘴的蟆口鴟可看,高興的不得了。蟆口鴟與一般貓頭鷹所屬的鴟鴞科同屬鴞形目(Strigiformes),兩者可謂遠親,長相與行為也很像,都是樹林裡的夜行性鳥類。蟆口鴟身材不小,有4050公分長,最主要的特徵是像蝦蟆一樣裂開到腮邊的大嘴。牠停棲在樹上時並不像貓頭鷹那樣直立站著,而像一般鳥類那樣身體斜傾。牠的擬態偽裝則可與貓頭鷹匹敵,牠有著樹皮花樣的羽毛,白天棲在樹幹上睡覺時,並不把臉藏在肩窩處,而是將頭往上一仰,整個身子於是就像一根斜斜突出的斷頭小樹幹,很難讓人察覺到。這種澳洲特產,在這裡雖然並非瀕臨絕種的珍希鳥類,但由於有著這麼好的偽裝技巧,平常是難得一見的。今天阿倫要介紹給我們的是雪梨地區較常見到的茶色蟆口鴟(Tawny Frogmouth)
不合作的青蛙嘴
我們於是跟著阿倫走向那片樹林,發現又是沼澤白千層,有條小溪從中流過。這些樹長得高大茂盛,陽光依稀透入。阿倫來到小溪邊的一棵長得有點張牙舞爪的白千層,仰頭仔細尋覓據說是這對蟆口鴟的老巢所在,但卻沒能找到牠們的蹤影。他在附近的幾棵樹下來回仰頭搜尋,也還是沒能找到,於是嘟囔說著:「奇怪了,牠們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在這裡築巢的。」他在林子裡繞的圈子越來越大,我們也跟在後頭亦步亦趨,仰頭檢視每一個可能是牠們偽裝的突出小樹枝,還是毫無所獲。最後他終於放棄,嘆口氣說:「牠們今年大概飛到別處去了!」
這令人心儀的怪鳥今天似乎與我們無緣,但阿倫卻還是熱情不減地說:「你們看過袋貂嗎?我帶你們去看。」袋貂(Possum)也是澳洲特有的有袋哺乳動物,體型不大,通常活動在樹林裡,善於爬樹,有隻可以捲住樹枝的長捲尾。住在郊區的澳洲人家,經常會在夜晚聽到屋頂上的騷動聲,八九不離十總是這種小動物在戲耍或覓食。雖然來澳洲之後,我們也碰過數次這種動物,但如今找不到蟆口鴟,聊甚於無,我們於是跟著他去找袋貂了。
我們跨過小溪,來到一片木麻黃樹林。由於袋貂在白天時會躲在樹上凹洞睡覺,我們就跟著阿倫仰著頭在木麻黃的樹叉間尋找。而阿倫原來相當篤定可以找到的這隻袋貂,顯然也是十分欺生,讓我們來回尋覓,竟刻意躲著我們似地不見蹤影。如此連續兩次,阿倫興致勃勃想讓我們見識到的澳洲特有動物都無意現身,很不給他面子。失望的他只好介紹起旁邊的樹木來了,至少這些澳洲植物深植在土裡,跑也跑不掉。
澳洲植物阿倫也很熟悉,他拉下旁邊一棵木麻黃的樹枝,撥開長長的針葉向我們解說雄株與雌株的區別,雄株有著圓錐狀的長花朵,而雌株的則是毛絨絨的球狀花。木麻黃原產澳洲,我們第一次見到這麼多長在原生土地上的木麻黃,竟是如此翠綠茂盛,而且十分挺拔俊美,不像移植到臺灣當防風林栽植的那些,在海風與鹽份的煎熬下變得灰暗憔悴。公園裡這一片漂亮的木麻黃住著一隻避不見面的袋貂,我們只能想像牠也一樣的俊美。
相思樹葉的白點
然後他又教我們如何在一堆有著類似披針形樹葉中,區分出相思樹葉來。他找到一棵澳洲相思樹,把葉子撥開露出葉基後說:「在葉基的地方有一個白點的才是相思樹。」澳洲的相思樹與台灣的一樣,大半開著金黃色的小球花,這裡有著上千種的相思樹,開起花來爭奇鬥豔熱鬧非凡。
這時已到中午時刻,其他的觀鳥人都已收工午餐去了,阿倫也因下午有事而向我們道別,並且答應找時間帶我們去看鳥。雖說今天沒能看到蟆口鴟與袋貂,我們還是向他致以萬分的謝意。
我們走去公園裡一個小丘上的餐廳用餐。我們選擇餐廳面向公園草地的涼台位置,邊吃邊欣賞公園景致,這時卻看到阿倫跨過草地跑過來,興沖沖地說:「我聽說有人在兒童遊戲場附近的林子裡看到了蟆口鴟,你們一定要去看。」他特別來通知我們這個發現後,才又再次道別離去,讓人感動不已。吃完午餐後,我們快步趕到另一頭的兒童遊戲場附近,這裡有著水澤樹林等自然環境,是今天下午觀鳥的重點所在。
找到了聚在水澤邊的雪梨鳥人,一位女士知道了我們的心願後,熱心帶領我們穿過一片林子來到靠近馬路的一棵樹下,指給我們看棲息在高高樹幹上的茶色蟆口鴟。那確是一個蟆口鴟的巢,一隻成鳥帶著兩隻毛絨絨的幼雛,躲在一個樹幹的分叉處,花斑的羽色幾乎融入了樹幹的背景。那隻成鳥顧自仰頭睡覺,兩隻幼雛則有點不安分地蠕動身體,東張西望,偶而還張開青蛙式的大嘴,露出嘴裡鮮黃的顏色。這時路上遊人不少,卻都不曾注意到樹上的這個鳥窩,而這蟆口鴟家庭顯然也不被樹下的活動所干擾,維持著白天睡覺的生活作息。
過了一個星期的週末,阿倫開車來載我們到雪梨北邊,霍克斯伯里河(Hawkesbury River)流域的麥克唐納河谷去尋鳥,他這次打定主意要為我們找出一些澳洲珍希鳥種。途中他先到一個郊區公園Pennant Hills Park,為得是一種叫猛鷹鴞(Powerful Owl)的貓頭鷹。這個郊區公園依山傍水,長著不少有著美麗紅色樹皮,而被澳洲人稱為蘋果樹的Angophora,也有不少都市裡看不到的野生鳥類。我們沿著山路走下溪谷時,就陸續出現各種鸚鵡,下到溪邊也看到幾種翠鳥。這隻猛鷹鴞棲息在溪對岸的林子,不巧的是這兩天剛下過一場大雨,溪水暴漲,很難涉過。阿倫試著找到安全過溪的地方而沒能成功,只好放棄了這隻猛鷹鴞。
命定與隨緣
於是阿倫只好加足馬力開車直奔麥克唐納河谷而去,途中還將車子開上渡船,跨過美麗的霍克斯伯里河。渡河時一隻白腹海鵰(White-bellied Sea Eagle)在天空翱翔,另有一群如鷹鷲般大小,黑色的黃尾鳳頭鸚鵡(Yellow-tailed Black Cockatoo)以其一貫優雅的拍翅動作,緩慢地靜靜地飛過。
阿倫沿路頻頻停車,指點哪裡躲著什麼鳥。他眼力很好,一邊開車一邊留意周遭動靜,在過河後開過一處樹叢時,他又馬上停車往回走,原來他瞥見了躲在樹叢裡的一隻不起眼的嘯栗鳶(Whistling Kite)。他的耳朵也很靈,經過一處岩丘時,他聽到了山丘上傳來的鸝鳥鳴聲,我們下車仰著頭看到山丘上的樹梢,正有一對互相追逐的橄欖綠背鸝鳥(Olive-backed Oriole)
就這樣走走停停,開了一個多鐘頭的車子,遭遇到不少野鳥後,我們來到山谷裡的一個小村子。阿倫把車子開到幾棵桑樹旁,他這次要找的是一種大嘴巴的杜鵑鳥溝嘴杜鵑(Channel-billed Cuckoo)。我們把那幾棵桑樹前後左右仔細搜過,不見任何動靜,阿倫於是又嘀咕說著:「每年這裡桑樹結果的時候,溝嘴杜鵑都會在這裡大快朵頤的,今年怎麼不來了?」或許桑椹已經被吃光,或許牠們今天已經吃飽,反正又是與我們無緣。這時已過中午,大家飢腸轆轆,只好先找個野餐桌吃過午飯後繼續深入河谷。
溯著溪流深入這個小山谷,藉著阿倫豐富的野外經驗,確實見識到了澳洲豐富的自然生態。然而阿倫對於幾次都沒能找到那些奇特的澳洲鳥種心有未甘,在經過一片河邊沼澤時,他又企圖要找一種沙錐鳥Latham‘s Snipe。這時我在心裡漸漸浮起一種命定感,覺得他若要特別為我們找出什麼來時,就注定找不到。沙錐鳥平常就躲在草澤中覓食,受到驚嚇時會一竄而沒入草澤裡,很難看到,因此我也就不再抱太大希望,反正今天看到的澳洲野鳥已夠我們反芻回味了。
阿倫也真沒能找到那隻沙錐,而後他也不再企圖去找到那隻一直在山林內鳴唱著悅耳曲調的琴鳥(Lyrebird)。最後我們安然接受這個命定,並且基於那隻蟆口鴟的經驗,相信我們將會在阿倫不在的場合,看到猛鷹鴞與溝口杜鵑,也會看到沙錐與琴鳥的。
連接幾次的失敗顯然給阿倫帶來不小的挫折感,然而熱忱的他並不氣餒,在以後的日子裡仍舊一再邀約我們參加他帶隊的探鳥之行。而且他也不再特別要為我們尋找什麼了,在隨緣的情況下,我們倒是看到了很多澳洲野鳥,當然也包括他曾經刻意去找而沒能找到的那些了。
一個twitcher的遺憾
阿倫也是個twitcher嗎?他確是夠格的,觀鳥功力一流,眼力聽力皆佳,看過的野鳥無數。雖然有時有些鳥兒不太合作,但他對雪梨地區各種野鳥出沒狀況的熟悉確是不在話下。我們經常獨自出去觀鳥,帶回一些鳥種辨識上的疑難雜症,他總能迎刃而解。
他看過多少種澳洲鳥類呢?有一次我們這樣問他,他含蓄地表示大概超過了650種。澳洲至今為止總共在其陸地與領海之內記錄到了750多種鳥類,能夠看到像阿倫那麼多的澳洲人可說寥寥可數了。後來我們在網際網路上找到了一個澳洲觀鳥排行榜,阿倫在當時的紀錄是679種澳洲野鳥,名列第二十二。
這些澳洲twitchers利用新興電腦網路來相互溝通較勁,頗為有趣。在萬維網(WWW)尚未興起之前,他們已在應用Mailing ListBBS互通信息了,一有什麼珍稀鳥種在哪裡出現,消息馬上在網路上傳開來。萬維網興起之後,花樣就更多了,twitcher排行榜即是其中之一。而阿倫當然也對電腦網路極感興趣,我們在雪梨這一年,他也上了網際網路玩得不亦樂乎。
阿倫雖屬twitcher級鳥人,但跟他看鳥還蠻舒服的,除了那幾次特別要為我們找出特定鳥種的情況外,他其實十分隨遇而安,鳥看多了的人不會計較一定要看到什麼,然而對我們而言,每次跟他出去看鳥,卻都能夠成果豐碩。
阿倫在州屬公路監理處做事,工作顯然相當穩定,而他幾乎把休閒放假時間都花在觀鳥上面,一出門就是幾個星期。他經常過一陣子打來電話時,就說他剛從什麼地方譬如馬來西亞看鳥回來。澳洲人休假特別長,一放可能幾個星期。我們經常看到的生態旅遊廣告,為期都至少兩個星期,而一整個月的也不少見。
澳洲地方大,去到一個地方,把那裡的生態進行一番詳細的探索,幾個星期實在不算長。以觀鳥而言,澳洲的個別地方都會有不少當地的特殊鳥種,而且由於澳洲大陸的貧瘠特質,每個地方可能因此在其不同的生態角落,繁衍出多樣的物種。生物的多樣性使得你在進行一個地方的生態之旅時,可以花上很多時間去慢慢品味不同生態角落裡各種生物的殊異性。而阿倫就經常利用休假到處去尋找野鳥,澳洲陸地上的各個角落他大概都踏遍了,而他沒看到過的陸上野鳥也為數不多。他曾提說,就只有那麼幾種在很特殊環境與時節才會出現蹤影的鳥種,是他至今的遺憾。
以阿倫對觀鳥的痴迷,還有不算少的澳洲野鳥(七八十種)等待著他去尋找,這確實令人納悶,他遺憾地表示過在海鳥方面看得實在不多,而在澳洲海域曾經出現過的海鳥就有七八十種。然而他似乎並未汲汲營營地要去填補這個差距,在我們旅居雪梨的這一年,他只出海過一次。對一個twitcher而言,這未免太少了,何況海鳥正是他之所缺呢!這裡我們只能有一種解釋,他一定不喜歡坐在那些搖搖晃晃令人難過的小船上的。山林與荒漠難不倒他,他經常把睡袋與帳棚一帶,就開車深入山林谿壑與沙漠荒原裡去,但浩瀚顛簸的海洋卻顯然不是他的家。
我們離開雪梨時,阿倫又是不知去向到哪裡觀鳥去了。後來從電子郵件中得知,他已經去南非洲轉了一圈回來。哪天他可能在轉個什麼圈子時出現在台灣,到時可要問他,全世界的鳥種他已經看過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