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21日

荒原幽鳴



迪克是一個博學的自然觀察者,沿路不起眼的動物糞便也逃不掉他的注意,前面地上那一坨是袋熊的方塊狀糞便,還是澳洲野狗的?這是沙袋鼠足印嗎?那裡好像有狐狸的味道?雖然沿途並沒遭遇到什麼哺乳動物,但這些新鮮的遺留與痕跡卻明白表示牠們就在你我身旁活動著。
◎本文寫於1998年,收於《踏著李奧帕德的足跡》(允晨文化,20021月)

我們這次來到雪梨南邊二百公里山內的一個名叫荒地(Barren Ground)的探索,對認真的觀鳥人而言,成績是令人失望的。這裡可是澳洲鳥人心目中的觀鳥聖地,我們又有一個高手帶隊,然而三天下來只看到50多種,這種結果就只能歸之於運氣太差了。雖然如此,我們還是覺得不虛此行。
這個時節是南半球秋天的三月份,我們參加的是澳大利亞博物館安排的荒地觀鳥活動。這個所謂的「荒地」是躲在山裡的一塊乾旱貧瘠的石南地(Heathland),大半土地只能生長硬葉灌叢,對於看慣熱帶亞熱帶濃綠山林的人而言,真是有點近乎不毛,然而它卻窩藏著不少野生動物,尤其有幾種澳洲的珍稀鳥種,是認真鳥人非來不可的。
貧瘠大地的奇觀
石南地是種酸性很高的貧瘠土地,在歐亞地區就只有石南植物能夠生存。澳洲的石南地本身也十分單調,沒有太多的山丘起伏,大半的表層覆蓋著貧瘠的沙礫,一般說應該不是產生豐富物種的地方,然而這裡的植物卻由於有著對惡劣環境的超強適應能力,而造就出異乎尋常的豐富生態。譬如澳洲大陸的西南角有一塊聞名於世的石南地,那裡孕育了上萬種的植物,單位面積的平均植物種數不輸給澳洲東北角的熱帶雨林。
石南地的各種植物使出渾身解數,利用每一個可以倖存的生態角落,來對環境的稀薄養分進行最有效的利用。因此這裡在生態資源如水分與養分上有稍微差異的任何角落,都成了不同植物可加利用而存活的小空間。譬如一種叫西澳聖誕樹的斛寄生,不寄生在其他植物的樹幹上,而去寄生在其根部。
石南地的同科植物會演化出很多種屬,各別去佔領不同的生態角落,如此又造就了這裡物種的多樣化,因此這裡的特有種也特別多。譬如食蟲植物毛氈苔,全世界有一半以上的品種只能在這裡找到,貧瘠的土地不能供應的氮磷養分,這些食蟲植物就從昆蟲來獲取。
澳洲石南地豐富的植物生態也孕育出爭奇鬥豔的野花,飽含蜜汁,吸引來無數野鳥。這也是石南地不乏野鳥的原因。
荒地上的小屋
我們在黃昏前開車抵達荒地時,陽光仍很燦爛。下車後發現周遭鳥聲不絕於耳,只見群鳥在周遭竄來飛去,令人目不暇給。然而這種現象在我們以往的經驗中,往往是個假象。我們經常初到一個地方時,先是受到群鳥包圍,然後接下來的探索卻又令人失望,眾鳥會在突然間都消失無蹤。這次初抵荒地果然再一次印證了這個規律,似乎牠們一開始只是出來探看到底何方神聖駕到,然後就遠走高飛各自躲藏起來了。
澳洲鳥類學會RAOU在這裡有一個觀察站,是一個簡陋的篷屋,沒水沒電。我們就住在這裡,飲食由觀察站的助手克莉絲汀負責,由山腳的駐紮處送上來,晚上則只能點煤油燈。篷屋中央有個擺著桌椅的大廳,我們自備睡袋睡在周圍的小房間。入秋的山上頗有寒意,屋內必須燒起火爐。屋外有一個堆肥廁所,堆肥公司定時來收取堆肥,既乾淨又環保。這個觀察站設備雖然簡陋,但有屋有棚,比起露營已是更勝一籌了。
順風耳迪克
領隊迪克‧透納(Dick Turner)已是六七十歲的人了,但仍十分矯健,修長的身材,很有精神地一路走在前面。每餐飯也吃得多,總會多要一份。他有很精靈的耳朵,在眾鳥吵雜的鳴聲中,總能聽出遠方尚有其他的鳥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種斑紋啄果鳥(Spotted Pardalote)在很高的樹梢上發出「悲矣悲悲」的清柔短調,若非經他指出,是不可能從喧嘩的鳥鳴中分辨出來的。
每到一個地方,迪克總能同時聽出好幾種鳥鳴,有近有遠,都不在話下。他幾乎是靠聽力來辨識鳥種的,也用以彌補他視力的不足。有不少我看到了卻分辨不出的鳥種,只有經由他的耳朵來確認,他會說「是的,那就是褐色刺嘴鶯(Brown Thornbill),我聽到了牠的短促咂聲」。
迪克敏銳的聽力與豐富的鳥鳴知識令人稱奇,然而他的本行卻是樹木。他是個森林專家,是國家公園的森林諮詢顧問,對樹木就像對鳥鳴一樣有很敏銳的反應。澳洲近千種的油加利樹,幾百種的白千層,上千種的金合歡(相思樹),這些都是澳洲森林的主要成員,這麼繁多的樹種卻是難不倒他的。對大家的好奇,他如是回答:「就靠排除法,先看看樹皮、樹葉及附近的生態,就可先排除掉大半的樹種了,剩下的幾種再觀察葉形與花果的差異就可下判斷了。」
迪克帶我們到荒地外的Budderoo國家公園,走進一個充滿油加利芳香的樹林,在缺乏鳥聲之餘,他遂介紹起各種植物來。他摘來各種不同的油加利樹葉,在手上搓揉後濃郁的香氣立即湧出。這不是封閉的雨林,而是澳洲乾旱地帶的開放型樹林,燦爛的陽光可穿透到林間地上,而瀰漫著的芬芳則更令人陶醉了。
迪克是一個博學的自然觀察者,沿路不起眼的動物糞便也逃不掉他的注意,前面地上那一坨是袋熊(Wombat)的方塊狀糞便,還是澳洲野狗(Dingo)的?這是沙袋鼠(Wallaby)足印嗎?那裡好像有狐狸的味道?雖然沿途並沒遭遇到什麼哺乳動物,但這些新鮮的遺留與痕跡卻明白表示牠們就在你我身旁活動著。
尋找地棲鸚鵡
第二天我們一早出發,在外面繞了一大圈回來後才下午四點,迪克還是精神奕奕要帶大家走下一條河溝去尋找這裡的特產地棲鸚鵡。一天的求索下來,大家多已精疲力竭,但是老隊友柯林與凱倫卻二話不說地響應,看到這兩位老者的做為,我也就不甘示弱地參加了。
迪克帶著我們走上石南灌叢地,他一馬當先,而柯林與凱倫也緊緊跟著,我則被拋在後頭。他們都已過耳順之年,卻還能有如此活絡的筋骨,在山路上健步如飛。然後我們鑽進一條荊棘掩蓋的小山徑,在這條崎嶇小路上,我們一邊留心地上的坑洞,一邊撥開覆蓋頭上的荊棘與長草,十分辛苦,然而對他們而言卻好似家常便飯。然後這條小山徑突然變成一條泥濘不堪的河溝,蜿蜒陡峭地下到溪谷,我有幾次必須奮力抓著兩旁的樹枝才免於滑得四腳朝天,而他們三位老鳥人卻若無其事,平衡感不佳的我雖然勉力跟著,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消失在前頭。
最後我們下到一條清澈的小溪旁,這裡有著如畫的景致,卻聽不到太多鳥聲,地棲鸚鵡更不用提了,然而整個幽靜的氣氛卻讓人心平氣和如處世外桃源。我們在這裡盤桓一陣後,迪克有事必須回頭,柯林與凱倫兩人想涉過溪流繼續尋找,我則因為來時走在泥濘山路上的狼狽,又因鳥況不佳,就決定跟迪克回去了。迪克當然又是一馬當先,而我又再一次跌跌撞撞地勉強跟著回到觀察站來。
柯林與凱倫在天色將暗時刻終於回來了,而宣布的成果頓然使我嗟歎不已,他們涉過溪水後,不只找到了地棲鸚鵡,還遇到了澳洲珍稀的單管哺乳動物,長得像刺蝟一樣的針鼴(Echidna)
如鈴般的鳴聲飄過
柯林是個產科醫生,在我們荒地觀鳥之行結束那天,還要趕回醫院接生!他頗為害羞,但對荒野的喜愛卻毫無遮掩。頭一天黃昏,在眾人尚未到齊前,他就帶著我們走到石南灌叢地的一個角落去等著地棲鸚鵡的出現。他顯然曾經來過幾次,很熟悉這個地方,知道在這個時辰會有覓食歸來的地棲鸚鵡飛過此處。
稀有的澳洲地棲鸚鵡(Ground Parrot)是一種不太起眼的綠色鸚鵡,有著如鈴般的鳴聲,平常都在石南地的灌叢地上走動覓食,只有在清晨與黃昏當牠們來回於棲息與覓食之處時,才會出現在空中。「荒地」上的石南灌叢即是牠們在澳洲的少數幾個棲息地之一。
於是我們在黃昏中安靜等著,殘陽如血如金,在其右上出現了下弦月,而下弦月的右邊則是明亮的金星(Venus)。金星、月彎與殘陽一起在西邊的天際構成一幅絕美的圖畫。就在這時柯林聽到了地棲鸚鵡清脆細微的「鈴鈴鈴鈴」鳴聲,要我們留心聽著,牠們由遠而近飛過我們駐足之處。夕陽下的荒野,天地幾乎融為一體,而地棲鸚鵡如鈴般的鳴聲如此飄然而過,消逝在遠方。不多時夜色全般籠罩,萬籟俱寂,天幕換成了銀河系千萬顆閃爍的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