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寫於2006年6月10日
不久前,我的典雅閩南語老師傅老先生提到一件讓他啼笑皆非的事。他曾應邀前去指導一個官方舉辦的母語師資訓練班,傳授學員們如何使用正確的閩南語讀書音,來朗誦吟唱傳統詩詞。恢復典雅閩南母語──他敬稱為河洛話──的生機,本是他一二十年來致力推廣而樂此不疲的。這其中當然包含如何使用比國語合韻多了的閩南語讀書音,來吟唱唐詩宋詞,這是閩南語精彩的一面。但是主事者卻向他提醒,希望他不要用唐詩宋詞來做教材,因為唐詩宋詞是「中國人」的東西,應該用「台灣人」自己寫的詩詞。
其實,傅先生在我們的「典雅台語班」裡所教的詩詞吟唱,從詩經、楚辭、漢代樂府,到最豐碩的唐詩宋詞,兼及元曲,最後還教到清代台灣詩人林占梅的七言律詩〈三角湧山莊晚眺〉。從詩經的〈關雎〉到林占梅的律詩,這本是一個沒有間斷的傳承,我們很難把林占梅從這個傳承中拿掉,說他只能歸屬「台灣」,而不是中國人。然而從台獨立場出發,就會碰上這個令人啼笑皆非的尷尬處境。你既要恢復「台灣母語」,又要切斷這個母語與中國的聯繫,竟然可以只要林占梅,而不要他所承襲的唐詩宋詞。這是一個心靈上的斷裂。
數年前在美國西海岸驅車旅行,路過奧勒岡州西南角的一個小鎮艾希蘭(Ashland),赫然發現這是一個莎士比亞戲劇中心,鎮上有數個專演莎士比亞劇的劇場,室內的或露天的,不一而足。當我們來到這裡時,一年一度的莎士比亞節慶剛結束,令人扼腕。莎士比亞對美國人而言,是不以他是美國人或英國人來定位的,他是英語文學的典範,如此而已。美國雖然在其獨立戰爭時與英國打了一戰,但在其文化傳承上並沒拒絕或排斥「英國的」文學,相反的,整個英國文學傳統也成了美國的文學傳統。這裡是沒有斷裂的問題的。
用接近漢唐時期中古漢語的閩南語來吟唱唐詩宋詞,本來就是一件比用國語更為自然而適合的事,為何如今變得稀奇巴拉?甚至淪落到唐詩宋詞變成外國人的東西?為何會有如此嚴重的斷裂?這一直是困擾我的問題。我的父執輩是台灣接受日本殖民現代化的第一代人,他們其實基本上已經不知道如何用閩南母語來朗讀唐詩宋詞了,更不用說用閩南語來討論抽象觀念與國家大事。閩南語主要是他們的日常生活語言,但卻不是他們的主要思維語言。
然而不久前在翻閱台灣日據時期仕紳林獻堂先生的日記時,有一個驚奇的發現,就是在這從一九二七年開始寫的日記本裡,他竟然是用半文半白的傳統漢文,類似梁啟超的文體書寫的。日記是屬於私密的文類,基本上會用自己熟稔的語文來書寫。一九二七年時林獻堂已經四十六歲,他是接受傳統漢文教育長大的,相較於我父執輩從公學校開始所接受到的日本殖民現代化教育,他並無此「榮幸」。雖然我們不知他當年在口語上,是用什麼方式來交談,來與同輩討論他所熱心從事的台灣啟蒙事業。但至少我們從其日記知道,類似梁啟超體的文白夾雜是他書寫的文體,而當這種語文從他手執的筆尖,流出到日記本上時,也必在他的意識流中,同時發出閩南母語的聲音來。就是說,閩南語不只是林獻堂的生活語言,也是他的思維語言。
閩南語的發生與成形,遠比國語的原型北方官話為早,保留很多中古漢語的語音特徵。閩南語在漢語裡還有個特點,即是讀書音與白話音不同的比例最高。閩南語白話音形成較早,大約在南北朝,甚至往前推到東漢。而讀書音則形成於唐代,很接近當時的中原語音,此後就成為閩南人士用來閱讀經典、吟唱詩詞的標準音。閩南語的一般日常用語也隨之受到影響,變得文白讀音夾雜使用。然而閩南人並不能從日常生活中完全學會這一整套讀書音,而必須從傳統漢文教育中才學得到。前清遺民的林獻堂能夠完全運用閩南語,除了家學淵源外,更重要的是他曾經接受過這套傳統教育。
閩南語在一九二七年,對四十六歲的傳統仕紳林獻堂而言,是從日常生活到讀書論辯,如此一套由下到上的完整語言。那一年,我的父親才十多歲,他不再上傳統學堂,而是讀日本公學校,再過幾年則進了州立台南二中。日本話在我父親同輩這樣的求學過程中,就成了他們學習現代化的語言,成了他們的主要思維語言。如此這套經典閩南語,以及可以用它來漂亮朗讀出來的唐詩宋詞,就在這一代人口中基本消失了。而消失的不僅是一套語言與文學,還有整個的歷史傳承。以致於與他們同輩的前總統李登輝,雖然可以流利地說日本話,但當他想用閩南母語宣讀元旦文告時,卻必須請來我的老師傅先生代為朗讀了。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這套經典閩南語早就陷入瀕危狀態,即使沒有以後某些昏庸官僚亂搞的壓抑方言政策,也早在我父母那輩人口中斷了傳承。
因此我小時候,在尚未學好國語之前,從父母輩口中就只能學到閩南語的日常生活語言的那部份,從未聽過他們用母語侃侃而談。稍長後,在街頭夜市聽到了江湖郎中那麼溜的一套「打拳賣膏藥」的語言,還驚喜地以為閩南語的精彩之處全在這裡了。而這套貼近群眾的賣藥語言,後來隨著黨外運動竟發展成為候選人在競選台上的「正港台灣話」。如此來到廿一世紀,唐詩宋詞就淪落到被認為是外國東西。而更甚的,一個本是指稱男人精液,而衍義為不滿情緒的閩南粗話「ㄒㄧㄠˊ」,先是多年來早為媒體到處引用並放進標題裡,最後竟公然出自國家元首之口。動見觀瞻的政治人物琅琅上口的不是唐詩而是粗話,這個斷裂何其巨大!
台灣一百多年來就充滿了各種大大小小的斷裂,我父母輩讀不出唐詩宋詞,說不出林獻堂那一輩人的言語;而我這一代人則聽不懂父母輩言語間經常夾雜的日語詞彙,不知道他們在日據時期如何初次體驗到西方文明。而戰後出生的我們這些新世代,雖然重新接上了中國現代化之路,卻長期無知於魯迅、老舍、沈從文等一九三○年代中國文學的典範人物。隨著民進黨走向執政之路,台灣年輕的一代變得只知道一九七九年高雄美麗島事件以後的民進黨史,在這之前的一九六○與七○年代的黨外民主運動似乎就消失不見了。健忘的台灣人一心往前追求,以遺忘代替反思。如此歷史就經常成為一種工具,可以隨心所欲打造。
中國大陸也陷入同樣的處境。年青時代歷經文革的楊東平,在寫於《鳳凰週刊》二○○五年第廿七期的〈傳統與記憶〉一文中指出,現在的大陸年輕人不僅不知道張國燾與陳毅,也漸漸遺忘了張春橋與王洪文,而他自己在年青時也曾搞不清胡適與胡適之是否為同一人。大陸與台灣一樣,是以遺忘來向前躍進的,兩岸的中國人都一樣不要歷史,以為只要忘掉過去,就可以無礙地往前追求。這個其實是以歐美為目標的往前追求之路,我們有個漂亮的說詞叫做「現代化」。追求現代化是兩岸人民的共同宿命。
總的說,這種斷裂式的躍進不僅是台灣的特殊經驗,中國大陸也一樣無所不在,斷裂不僅是個歷史經驗,也成了兩岸人民精神面貌的基礎形構。這種斷裂所造成的深遠後果,正是我在這本文集第一篇文章〈台灣的大陸想像〉所想探討的。這篇文章寫於二○○四年大選之後的浮躁氣息中,在文裡我談到的是這些無所不在的斷裂中最巨大、最慘烈的一個──就是百年來的兩岸分裂狀態,先是一八九五年乙未割台,再是一九四九年兩岸分治。這個斷裂說其巨大,是因它不只是地理上的分裂,還長達百年之久;說其慘烈,則不僅指其為兩岸人民帶來的重大傷亡,更指其在兩岸人民心中造成的重大心靈創傷。肉體的傷亡僅止於一代人,然而心靈的創傷卻是代代相傳的,而且以某種扭曲的方式。
一九八八年我們從美國回台定居後,這些屬於台灣/中國在歷史、文化與心靈各方面的斷裂,就一直令我困擾不已。一九九○年底開始,我有個機會在幾個報紙副刊上寫評論,直到一九九五年初為止,歷經自立早報的《台灣社會評論》以及中時晚報的《後視鏡》與《每月體檢表》等專欄──這裡要感謝自立早報的顧秀賢與中時晚報的王瑞香兩位副刊編輯的鼓勵。這段期間正是台灣從解嚴之後,政治與社會運動有如雨後春筍地蓬勃發展,到李登輝以威權民粹全面掌控的時期。四、五年下來竟也寫了八、九十篇短論,其中最大的篇幅,就是與這個兩岸的分裂與現代化下的各種心靈斷裂問題有關,在本文集裡收了其中卅一篇。而近十年來所寫的一些較長的文章,竟也都是纏繞著這個相同的主題。
所以將書取名為《百年離亂》,不僅指的是兩岸的百年分裂所帶來的心靈裂傷,以及在兩岸現代化過程中與傳統斷裂所帶來的各種迷惘,還有來自老友鄭梓的啟發。一九六○年代初,鄭梓在十二歲那年由他祖母帶著,祖孫兩人在老家福州買通人蛇集團,一路歷經艱難,由香港輾轉來到台灣,投奔到台南他父母家。他父母在一九四九年之前就已被調到台灣工作,當年撤退時來不及接他們祖孫出來,就此兩地相隔十多年,而留在福州的鄭梓就由他祖母帶大。解嚴後,輪到鄭梓將他老祖母送回福州,並在那裡置屋讓她安享晚年。他老祖母在二○○一年以百歲高齡辭世,此時年過半百的鄭梓喟嘆說,他們祖孫倆真是「百年離亂,半世恩情」。他並曾發願寫下這段離亂恩情史,來紀錄他們祖孫之間半個世紀的相依為命,與海峽兩岸百年之久的分裂。如今鄭梓的書尚無蹤影,而我就先掠人之美借來當書名了。
台灣/中國人在這個精神層次上的碎裂化問題,我認為是兩岸現今諸種難題的癥結所在,也就成了我多年來困思的場域,這本文集的文章就如此前後涵蓋了這十六年來我的摸索過程。我將這些文字大略分成三個方面:卷一「台灣/中國身分的百年糾結」,探討兩岸長期分裂下的身分認同問題;卷二「殖民/現代化的百年迷障」,探討兩岸不同型式的現代化下,尤其是台灣曾接受過的日本殖民現代化下,與傳統的斷裂所造成的諸種難題;由於上述的這些斷裂,台灣的政治發展竟然走上了「族群」動員之路,並因而帶來整個社會發展的困局,這是卷三「族群政治的困局與破解」的關注所在。
這本文集的文字,其中除了一篇之外都是發表過的。而在進行整編時,除了進行一些文辭的修飾與勘誤外,原來的論述都保留了下來。這些涵蓋十六年來所思所寫的文字,其中有些觀點如今看來難免失之片面,但我還是都包括進來,原因在於我覺得這個摸索的過程,比得到最後的正確答案更為珍貴。一百多年來,兩岸社會在強大外力的侵凌與衝撞之下,都在追求有個「最後的解答」或「最後的方案」,但卻都因此陷入一種「失去自我」的狀態,經常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弔詭的是,「自我」只能在過程中展現,一旦變成目標就往往離自我越遠。近日來,以「台灣主體性」為標榜的民進黨,在進步形象上竟然崩毀如山倒之速,恐怕原因在此,自以為得到最後答案者,其實代表著某種自我疏離、某種精神上的荒廢!
我們應該從百年來的兩岸歷史得到教訓,或許我們太急於去界定那遠不可及的目標,而忽略了過程才是重建自我或主體之所在。這本文集並不在冀望求得最後答案,而是為讀者呈現一個摸索的過程,不管其中論斷是否正確,都期望能為這斷裂的心靈時空,串起一些穿梭補綴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