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18日

守護班點鴞



「我們今天可能看得到斑點鴞。」今天一早六點出門的時候,傑夫就這樣動人心弦卻又十分保守的宣告。今天若真能找得到斑點鴞,那當可一掃前晚尋鴞之夜徒勞無功的遺憾。今天我們是要在白天尋鴞的,傑夫解釋說,在我們今天要去的瓦秋卡山脈裡,其中的錫萊峽谷在這個夏天正住著一對斑點鴞。若我們運氣好的話,可能會在牠們白天休憩的幾個固定地點瞧見牠們。一聽到這個,大家更加興奮起來了,然而我們今天觀鳥的重點並不只在於此,何況由於有前天的失敗,以及傑夫保守的說法,這份興奮之情顯得十分小心翼翼。
◎原載於《當代》雜誌第99期,199471日。

這次的探鳥之行,尋找貓頭鷹是重點之一。哪裡去找貓頭鷹呢?在溪邊的樹林裡,或在高山上的森林裡。在亞利桑那州東南部的山上森林地帶,屬於索諾拉沙漠與奇窪窪沙漠中的綠洲,是我們這次探鳥之旅的活動範圍,正有著不少貓頭鷹出沒。
這一天我們白天的活動提早結束,回營休息。大家都飽著期待與興奮的心情,養精蓄銳準備晚上出去尋找貓頭鷹。
夜探貓頭鷹
大部分的貓頭鷹都是屬於林中猛禽,樹幹的分枝是牠們的棲息與出擊點。一隻羽毛有如樹皮顏色的貓頭鷹站在樹幹上,就晃如一個突出的分枝,包括人類在內的一般動物很難查覺到牠的存在。貓頭鷹又是屬於夜間活動的動物,白天大部分的時間牠都在休息,這時如果你有幸看到牠,就會發現牠閉者眼睛,把頭埋在脖子裡,站在樹幹上睡覺。不管樹下人類或其他動物的經過,牠兀自佇立在那裡動也不動,晃如一個突出的小樹頭。偶爾醒來睜開明亮的大眼睛,才得讓這些幸運者一窺全貌。然後牠又會埋頭繼續沈睡,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白天尋找貓頭鷹有似緣木求魚,除非你已經有幸得知牠特定的棲息處了。
黃昏降臨,是牠開始活動的時候,也是觀鳥人尋鴞的良機。經過白天的休息,牠開始「呼、呼、呼」的叫著宣誓領域。牠有著聚光能力極強的大眼睛,牠的眼睛大小與頭部的比例,比起一般的動物大了許多,在昏暗中牠也可以察覺週遭的些微動靜。(此外牠也有著極為敏銳的耳朵。)因此黑夜正好成為牠捕食獵物絕佳的環境,這時牠高高在上,銳利的眼睛搜尋樹底下經過的小動物。釘住目標之後,牠會一聲不響的凌空飛起撲向獵物。由於貓頭鷹翅膀羽毛的特殊構造,使牠在高速飛翔與墜落時不出任何聲音,所以獵物往往是在不知不覺中被突然攫獲。
這一天的黃昏來到,我們提前吃完晚餐,大家興致勃勃的準備著出擊-到附近樹林中去尋找貓頭鷹。在夕陽的餘暉中我們上了車,傑夫除了照例帶著那高倍數的星象望遠鏡,以及鳥聲錄音外,還準備了一個強力手電筒,用來照出在高樹上的貓頭鷹。傑夫把車子開到附近一個小峽谷地,我們下車步行進入樹林中樹林中,這時天色已經幾乎全暗了,烏雲遮著月光,欲雨不雨的樣子。
夜間尋找貓頭鷹,不像白天看鳥那般,可以憑著牠們飛來飛去的形影去追蹤,唯一可靠的只是牠們在做領域宣誓的呼叫聲。如果能夠引起牠們的呼叫,甚至將他引到附近來呼叫,你就有機會得一睹其芳容了。夜間尋鴞者因此必須能夠模擬貓頭鷹的呼叫聲,才能有所收穫。
做為一個職業鳥人所需具備的技巧,傑夫的擬聲十分高明,再加上貓頭鷹呼叫聲的錄音,我們真正期待著豐收的一夜。他一邊帶路緩慢前行,一邊開始交替播出與模擬我們預期要看到的各種貓頭鷹的叫聲。
然而一路走進去,除了聽到傑夫的擬聲與錄音鴞聲之外,就只有風吹樹林之聲,其他一片寂靜無音。這是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抬頭望去,昏暗的天空依稀印著高大的樹影,顯然一副不會有鳥的天象。
傑夫反覆試著幾種不同的鴞聲如精靈鴞、尖音鴞,但就是毫無回音,然後更不妙的是,後面出現了一部電力公司的工程車。它緩慢卻轟隆作響的開上山來,用著探照燈的強光在檢查沿路的電線,走過之處,萬物驚避,使得大家的心情也就更往下沈,從剩下的一點希望掉入絕望,於是只好黯然束裝回程。
這是一個十分令人失望的夜晚,是這次觀鳥之行的憾事,然而空手而回卻也是觀鳥活動經常發生的事。鳥依照其自然的邏輯活動著,人類不管如何掌握自然知識到何種程度,跟這個美妙的大地精靈,也只能算是邂逅吧!因此我們還是期待著其他的機會。
聚焦的名聲
世界上大部分的貓頭鷹就是如此以林為家,休息、捕食、繁殖都在其間。牠們在進化過程所發展出來的種種生物特性與能力,已經與樹林生態密不可分,可以說樹林生態的維續與否事關牠們物種的存活。牠們在樹林裡面少有天敵,最大的天敵即是人類,牠們族群數量的銳減,除了來自人類的濫捕、化學藥物的大量使用等等外,最大的原因就是人類對森林生態的大肆破壞。森林棲息地的破壞即是牠們生存空間的破壞,而這正是這幾年來發生在北美洲西海岸森林地帶,斑點鴞(Spotted Owl)的保育問題爭議焦點之所在。
斑點鴞只活動在北美洲的溫帶原始針葉林環境,在美國只有在兩個地帶發現,一個是沿太平洋岸的山上原始林,另一個是西南部的高山原始針葉林。而隨著原始林的不斷砍伐,斑點鴞族群也越來越少,以至淪為瀕臨絕種動物。這幾年來美國的伐木業看上了西岸奧勒岡州碩果僅存的幾片原始林,而這幾片原始林正是存留下來的斑點鴞最後棲息之所。主張保持原始針葉林的,當然不只是為了斑點鴞族群的存活,而有著更深刻的對人類與自然關係的反省;另一方面伐木業者的動機也不只是為了提供那些森林邊緣、失業嚴重的伐木小鎮更多的工作機會而已,而有著更深刻的資本主義經濟體制運作的問題。這些矛盾如今集中在我們今天要去探尋的斑點鴞身上。
我們要去瓦秋卡山脈上的一些峽谷,屬於美國西南部的山脈地帶,由此連亙到墨西哥的高山針葉林都是斑點鴞的分布地。
不期而遇的山靈守護
「我們今天可能看得到斑點鴞。」今天一早六點出門的時候,傑夫就這樣動人心弦卻又十分保守的宣告。今天若真能找得到斑點鴞,那當可一掃前晚尋鴞之夜徒勞無功的遺憾。今天我們是要在白天尋鴞的,傑夫解釋說,在我們今天要去的瓦秋卡山脈裡,其中的錫萊(Scheelite)峽谷在這個夏天正住著一對斑點鴞。若我們運氣好的話,可能會在牠們白天休憩的幾個固定地點瞧見牠們。一聽到這個,大家更加興奮起來了,然而我們今天觀鳥的重點並不只在於此,何況由於有前天的失敗,以及傑夫保守的說法,這份興奮之情顯得十分小心翼翼。
我們先在山腳下的草原地尋找一些當地的特殊雀科鳥類,然後沿著哥登峽谷與梭彌爾峽谷上山,進入高山闊針葉混合林帶,一路走走停停搜尋高山森林的各種野鳥。路過錫萊峽谷的入口時,傑夫指著說:「從這兒進去,就是我們可以看到斑點鴞的地方。」我們並沒有轉進去,而繼續往前行,傑夫的主意是先去其他該去的地方,把該看的鳥種都巡禮一番之後,才回頭來尋覓今天壓軸戲的主角。
在繼續上山的途中,迎面與一輛吉普車交會,傑夫停下車來,頭探出窗外與來車的駕駛,一位滿臉紅潤的白髮老人,交談甚久。在繼續往上開之後,傑夫大聲說著:「他就是大名鼎鼎的Smitty,這裡的斑點鴞守護人,看來今天我們要看到那對斑點鴞是不成問題了。」
Smitty是這裡的一個傳奇人物,原名羅勃.史密斯(Robert Smith)Smitty是他的綽號,已經七十多歲的年紀。據說三十年來,為了這座山裡的幾對斑點鴞的存活,他幾乎天天上山巡視,走過峽谷內的各個角落,數十年如一日。他知道每對斑點鴞的領域,知道牠們棲息的每個地點與每棵大樹,熟悉牠們每天的作息與脾性。他不止觀察牠們,還負擔起保護牠們的角色,他留意著上山來的各種遊客,防止他們做出一些不當的行為,妨害了斑點鴞在這裡的存活。對於真心想要在不打擾到斑點鴞的狀態下一睹牠們芳容的觀鳥人,他會十分熱心的引領他們去看;但是對於一些讓他嗅出有不良意圖的,則他會是守口如瓶的。
其實Smitty關心的並不只是那幾隻斑點鴞,斑點鴞在這個山區已是那麼稀少,幾乎可以說牠們的存活問題也代表著這個山區自然生態的維繫與否的問題。Smitty對這整個山區的自然生態與野生動植物都十分熟悉,為了讓別人來分享他這份對自然的熱愛與關心,他甚至對外公開家裡的電話號碼,隨時提供山區自然生態變化的各種消息:今年的斑點鴞是否成功的培育了下一代?華麗高雅的咬鵑(Trogon)何時來築巢?這一季的雨水如何?山上的龐德羅莎松樹是否得了線蟲病?這些問題都可以從他那裡找到答案。Smitty豈只是斑點鴞的守護人,他是整個山區的自然守護人。
進入深谷的忐忑
在對這山區的其他野鳥做過一番巡禮之後,我們回到錫萊峽谷的入口處。這時已近上午十點,太陽早已爬上中天,一早六點的活動下來,大家也感到饑腸轆轆了。在補充糧草稍事休息之後,我們隨即進入錫萊峽谷。
這個峽谷夾著一條不大的溪澗,兩岸長滿各種高大的闊針葉樹,從入口處到峽谷深處,沿著溪澗宛延而上只有林中頗為狹隘陡峭、只容一人可過的小山路可走,斑點鴞就深藏在峽谷深處的密林之中。
傑夫領頭,我們一個跟著一個慢慢沿著溪澗上去。沿路鳥鳴唧啾,陽光穿過高大的樹木而來,抬頭仰望則是山峰與森林烘托出來的藍天。山路崎嶇陡峭,走了一下子就令人氣喘咻咻了,沿路還飛來各種野鳥吸引著我們駐足,然而為了斑點鴞,我們無暇多做停留。
就在這樣慢慢上山,約莫數十分鐘之後,我們遇到一個正在下山的觀鳥人。我們還記得這個人就是當我們今早遇見Smitty時,開車跟在他後面的那一位。他一定已經看到了斑點鴞,我們期盼著他會來指點牠們的所在。然而面對著大家期盼的眼光,他卻說著:「那對斑點鴞不見了!在那棵牠們慣常棲息的樹木上,現在是空無一物了。」這真是一個令人沮喪的消息,貓頭鷹可真是與我們無緣了。不過他又繼續說著:「Smitty現正在上面,往更高的峽谷裡去尋找。」我們的希望復燃,只要有Smitty在,我們一定看得到斑點鴞的。
傑夫與那鳥人交談了幾句,然後對我們說著:「我們可以繼續往上走一段,到一個分岔路停留。那對貓頭鷹很可能在過去幾天被某些人給驚擾了,Smitty現在大概不太高興,因此大家要小心點,尤其行進時千萬不要用手去抓住樹木搖晃它,這樣會在樹林枝葉上層產生連鎖反應,把貓頭鷹趕跑的。不好走的話,儘量去抓住石頭或岩壁。」然後他又繼續說:「到岔路時,你們留在那裡,我一個人先上去找Smitty溝通一下。」顯然Smitty在這裡受到十分的尊重,即使傑夫知道斑點鴞之所在,但如果沒有Smitty的點頭,他是不會帶我們上去看的。這時斑點鴞的形影在心中若即若離的浮沈著,讓人有著功虧一簣的焦慮。
然後傑夫又說了:「不過,另外有個好消息,有一隻侏儒鴞(Pygmy Owl)在岔路前不遠的樹上。」言下之意是若看不著斑點鴞,侏儒鴞也算聊勝於無吧。這種貓頭鷹約有十八公分長,顧名思義在鴟鴞界裡算是小巧玲瓏的。族群數量尚可,還沒到瀕臨絕種的處境。
於是大家小心翼翼的往上攀登,在那位鳥人所指點的一棵松樹的橫幹上,看到了一隻侏儒鴞。正如其名,一隻小小的猛禽,渾身包著樹皮樣的羽色,靜靜的佇立在高樹上,像是一個突出的小樹頭,除了一些幸運的有心者外,那是怎樣也不容易被察覺的。傑夫繼續上山去尋找Smitty,囑我們在岔路口等候。
太陽繼續爬上中天,我們則在樹林裡懸著一顆心等著傑夫。終於看到有一個人下山來,揮手示意我們繼續往上爬,並說傑夫在上面等著我們。這時大家都興奮起來了,為了看到斑點鴞,似乎都忘了疲倦,魚貫的往那人下來的小路挺進,只剩下幾百公尺的距離了,不能再錯過。然後就在我們迫不及待的沿著崖壁小路蜿蜒而上時,前面的彎角上出現了一個人,正是Smitty,今早與我們錯車時,那個令我印象深刻的老人。
來自台灣的焦慮與狂喜
Smitty的裝束就像一個森林巡邏隊的,不高不胖的身材,腰桿挺直的站在小路邊,深沈的眼光注視著一個個魚貫而過的我們,似乎要確定這些人沒有不良意圖。然後就在我與他錯身而過目光相接打招呼的時候,他突然開口說:「你是哪裡來的?」我一時不知如何接口,心裡想著他會不會因為台灣在殘殺野生動物上的昭彰惡名,所以不歡迎任何台灣來的人上去看斑點鴞。遲疑一下之後,我懷著忐忑的心情囁嚅的說出:「我是台灣來的。」企盼著想讀出他眼神中的善意。
「台灣來的!嗯!這些年來我在這裡見過從日本來的,但是你是第一個從台灣來這裡看斑點鴞的。」他大聲的說著,並從口袋裡拿出一本小筆記本,寫下我的名字,並註明來自台灣。這時誤解冰釋,心中百感交集,從他深沈的眼神中讀出的不再是嚴峻,而是善意與愉悅。我向他表達出守護山林的謝意後,帶著輕快的腳步跟著隊友繼續上山。
往上攀登不久就看到傑夫在上面招手,他並且做出手勢要大家安靜慢行,斑點鴞就在附近,千萬別再驚擾牠們。我們幾個人來到一塊巨石旁邊,這裡是一個茂密的樹林,然而斑點鴞並不在樹上,而是在往上不遠,約三四十公尺距離的一個巨大的崖壁岩洞之中。傑夫帶領我們來到一個視角可以穿過密林看到那個岩洞的地點,一個一個輪流仰著頭透過望遠鏡去探望牠們。
這一對體型碩大的斑點鴞蹲伏在崖壁上的一個小岩洞口,有一隻把頭埋到頸背睡著了,另一隻則似乎有點不安的轉著身子。就如同一個服裝模特兒,這隻斑點鴞不時轉身展示著牠正如其名的標誌,白色橫紋斑點的羽毛佈滿全身。週遭除了風聲、鳥聲、山石滾落聲之外,別無人為雜音,這時大家互相投以靜默而贊歎不已的眼神,心情充滿了如同朝聖之後的滿足與寧靜,雖然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但是可以感覺到每一個人都在祈禱著神靈能夠繼續保護著這片山林。
我們並沒有逗留太久,深怕褻玩了這塊聖土,大家靜悄悄的離開這片山林。下山的腳步十分的輕快,經過原來看到侏儒鴞的樹下,牠已經不見了。然而沿路還是鳥鳴唧啾,溪澗旁不時有著蜥蜴在正午的陽光之下仰著頭晒太陽,而轆轆的饑腸也在催告著我們趕緊下山去享用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