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17日

摩爾墩荒野紀事



◎本文原刊於台灣日報副刊,19981118日。
狄克是摩爾墩植物園的自然觀察者,在我們旅美期間處於沈重的社會與文化壓力下,為我們開啟了一扇認識自然荒野的門窗。大門一開,此後的人生於是受用不盡。
那是十多年前芝加哥一次暴風雪的隔日,大雪竟夜下著,然而清晨起床後發現雪已停了,大地披上一層銀白,馬路上則是來不及清除的新雪。
前一天的暴風雪來得太猛,一向很有效率的掃雪車,這時只能勉強將大芝加哥區的數條高速公路維持通行,無暇顧及地面道路,結果下班時我花了平常四倍的時間才回得了家。芝加哥以風大聞名,又名風城(Windy City),這樣的大雪倒是幾年難得一見。

意外的大雪天
大雪後的清晨我們起個大早,為的是去趕一個在附近的摩爾墩植物園所辦的冬季園區觀鳥活動。這是我們第一次參加此地的觀鳥活動,幾天來一直期盼著,沒料到會下這麼一場大雪,想起活動可能取消,不免覺得掃興了。還好這時主要馬路已被掃雪車清除乾淨,我們於是抱著希望,穿上厚衣雪靴,發動車子慢慢開往植物園去。
摩爾墩植物園(Morton Arboretum)是摩爾墩家族捐出來,由一個基金會管理的大植物園,位於芝加哥西郊的萊爾(Lisle)。植物園佔地甚廣,有600公頃大,東西長達5公里,南北寬約1.2公里,中間被一條南北向的53號公路切成兩半,東西園區以車子可行的小隧道相連。
令人安慰的是大雪後的植物園依舊開放,然而我們到達位於東園區的訪客中心時,服務員卻說觀鳥活動雖然照常舉行,集合地點則是在西園區另一頭的自然教室。然後他又說我們只能走過去,因為那邊馬路的積雪尚未清除。
從訪客中心到自然教室不到一個半公里路,平常走起來很快可到,但昨天的大雪覆蓋了整條馬路,園方還來不及清除。我們不僅只能靠路旁的樹木勉強摸出方向,還必須踩著有如棉花的厚雪,一步踏出一個大窟窿地蹣跚前進。路旁原來的一塊大草地如今卻是一片潔淨無瑕的白茫茫大地,樹木都披上銀裝,美麗極了。然而我們無暇欣賞,只想儘快趕到自然教室。
這趟雪路走得十分辛苦,整整花了半個鐘頭。到了自然教室時,他們一夥將近十個人正在等著。我們不安地道了歉,然而頭髮花白的領隊狄克卻以滿臉溫馨的笑容來迎接。
嚴冬裡的生命
在如此大雪冰封的嚴冬,我們能看到什麼野鳥呢?確是有的,在北美洲落磯山脈以東的冬天,有一些野鳥不往南移而留下過冬。在嚴寒的五大湖區,這裡的人家在後院餵食野鳥的風氣漸盛,留下過冬的野鳥也就越來越多。而狄克帶領我們首先要去尋鳥的地方,正是他在園區宿舍的後院。
狄克華森(Dick Wason)是摩爾墩植物園的首席自然觀察者(Naturalist),就住在離自然教室不遠的一片樹林裡。他住的獨棟平房並無籬笆圍起,我們穿過幾排大樹後,直接來到屋後的一塊小空地,就是他家的後院了。原本是寂靜無聲的冰封大地,這裡卻感覺得到生命的躁動,好些小鳥的鳴聲從周遭細細碎碎地傳來。狄克要我們稍安勿躁,在原地等著。果然掛在屋簷與樹枝的幾個餵食器,出現了一些冬鳥。
先是飛來一群嘰喳不休的黑頂山雀(Black-capped Chickadee),間雜著白胸鳾(White-breasted Nuthatch)來啄食穀類徘徊不去,這兩種都是十分輕巧可愛的野鳥。然後又出現絨啄木(Downy Woodpecker)來啄食油脂塊(suet),嚴冬的樹木裡沒藏有昆蟲,這種結塊的油脂也可充數,增加熱量。而主紅雀(Cardinal)的出現更令人興奮了,在如此雪白的背景中出現一隻血紅羽色的野鳥,相當攝人心神。最後一群松金翅雀(Pine Siskin)也飛在樹上湊熱鬧,但就是不敢下來。這些野鳥平常經常可見,然而雪季一到就消失無蹤,沒想到牠們卻是躲在林子裡,而且只出現在這種有為牠們準備食物的人家。
狄克介紹了這些留下來陪伴他家度冬的野鳥後,就帶著我們走進白雪覆蓋的樹林裡。這裡偶有鳥蹤出現,然而狄克卻引領我們觀察雪地上野獸的足跡,他如數家珍一一指出這是松鼠的,那是野兔的,這又是浣熊的,甚至也有狐狸的足印。這些動物的足印在乾淨的白雪上顯得特別鮮明,是大雪後的清晨才出來活動的,始知大雪冰封的各個角落還是充滿著不少野生生命。
以前我們只知道在春天時來摩爾墩看盛開的水仙,秋天時來看滿園的楓紅,卻未料到白雪覆蓋的嚴冬竟是如此淨美。尤其大雪剛過,園裡馬路的積雪還來不及剷除,汽車沒能開進來留下污痕,湖面又整個結冰,大草地與小湖連成白茫茫一片。落葉樹光禿的枝幹上都鑲上了厚厚的一層銀邊,展開有如千隻手臂,而挺拔的常綠針葉樹的枝葉則堆著一坨坨的積雪,有若滿樹的銀花。這般雪白潔淨真有「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肅殺之美!
跟著老狄克走
此後我們經常跟著老狄克在摩爾墩到處探索,園區裡有多樣而茂密的北國溫帶樹林與生機盎然的小湖,幾條溪流交錯在小丘與草地之間,生態的多樣性在這裡維持得頗為完整,甚至還保留了一片北美洲中西部的原始草原,長著高及人身的各種原生野草。
狄克這個常駐自然觀察者的職務之一,就是為訪客安排園區內各種自然現象的觀察活動,他帶著大家在園區各處探索,隨著季節認識樹木、觀察野鳥、找尋野花與野菇。初春雪融之後,他帶著大家觀察從中南美洲熱帶雨林飛回北方的候鳥,這時新葉才長出來,很多樹還是光禿禿的,過境候鳥停棲在樹上特別容易看到,尤其是有著美麗羽色的各種美洲樹鶯(Wood Warblers)
老狄克也為我們引見了當地的各種樹木,旅美多年後我們第一次能有機會仔細分辨北美洲那麼多種的楊木(Poplars)與橡樹(Oaks)。在這裡我們才見識到原來只知道名字的那些有名樹種如榆、樺、榛、梣、楂、栗、紫荊等,這裡是這些北國樹種的原生地,一片片樹林長得特別自然。園區也栽了不少引進樹種,我們看到來自東亞的銀杏,這裡人因其葉形而暱稱為「少女之髮」(Maiden Hair)。我們也看到有著寬大葉子,常出現在中國山水畫的梓木。
這裡有多種叫棉花樹(Cottonwood)的白楊,如柳樹一樣,種子成熟時會長出一綹棉絮隨風飄盪。遍植白楊的地方在春天時節,空中就飄浮著這些細小棉絮,好似飄著小雪。這類棉花樹是北美洲最普遍的白楊,我們所住的公寓區裡到處都是。它們除了每年下一次有如小雪的棉絮雨外,葉子也有著十足的楊木特徵。楊木的葉子多呈三角形,有根細長柔軟的葉柄,能夠隨風左旋右晃,因此當大風刮過楊樹林時,所有的葉子都會隨風舞動,好似整個樹林都陷在狂歡的顫抖中。
摩爾墩有很多白楊樹種,除了各種棉花樹外,還有葉子會散放芳香的香脂楊(Balsum Poplar),以及葉子背面帶著銀光的銀楊。最令人矚目的則是顫楊(Quaking Aspen),以其善於隨風舞動的葉子得名。它在楊樹中有著最長的柔軟葉柄,最嬌美的葉型,一林子的顫楊樹葉舞動起來的姿態最是迷人,而秋天時節轉成滿樹金黃的顫楊更是美得令人陶醉。
植物園裡也有多種橡樹,除了一般常見的白橡樹(White Oak)外,還有秋天會有滿樹赭紅葉子的紅橡樹(Red Oak)與鮮紅葉子的猩紅橡(Scarlet Oak)。而大小不一有尖有圓的各種橡實(acorn)掉落滿地,更讓一個剛起步的業餘自然觀察者滿心雀躍不已。
跟著老狄克一起搜尋野鳥認識樹木,才發現樹鳥一家,要尋鳥也非得熟悉樹木不行。除了不同的樹種會構成不同的野鳥棲息環境外,觀鳥人在指稱遠方出現的一隻鳥時,也往往會說:「前面那棵橡樹,右邊兩點鐘方向的枝幹上停著一隻橙腹擬黃鸝。」或說:「那一排龍巴第楊木的最右邊那一棵,頂端停著一隻黑頂山雀。」若不知道這些樹木,視線就只有迷失在那片林子裡了。
真是一隻食蟲鶯嗎?
熱心的老狄克對我們這些入門者可謂循循善誘,充滿著包容的胸懷。
有一次我在一處密林裡仔細觀察了一隻美洲樹鶯科野鳥後,斷言是一隻食蟲鶯(Worm-eating Warbler),雖然根據野鳥圖鑑這種樹鶯非常稀有。回到植物園訪客中心,碰巧遇到了狄克,他正同一位園區嚮導談話。我興奮地向狄克報告這個發現,狄克讚賞道:「你想把這個發現寫入野鳥觀察紀錄簿嗎?」
這本野鳥觀察紀錄簿就擺在櫃臺上,雖然簿上的記載並不一定會被列入植物園的正式紀錄,但一筆對稀有鳥種指名道姓的具體紀錄,必然會在園區的觀鳥人中引起騷動。於是我戰戰兢兢在紀錄簿上寫下:某年某月某日的某個時辰,在園區的某個角落發現了一隻食蟲鶯。
然而就在寫著這筆記錄時,我也留意到站在旁邊的那位園區嚮導在狄克的耳旁輕聲說著:「你確定他真得看到食蟲鶯嗎?」園區嚮導的懷疑令我不安起來,我寫到一半回頭看狄克,卻看到他讚許的容顏與篤定的眼神,讓我安心地寫完這筆已經多年不曾有過的食蟲鶯紀錄,並簽下姓名。老狄克包容的胸懷令人難忘,雖然至今我仍不敢完全確定真得看到了一隻食蟲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