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18日

星光下的洛杉磯荒野



我們曾在春天時節造訪洛杉磯的聖蓋布里歐山脈北麓的羚羊谷,不僅是為了找尋野鳥,也為了一睹野花的風采,尤其是加州嬰粟花。漂亮的加州嬰粟花有著鮮豔的橘黃色花瓣,在郊外路邊都可發現,並不稀有。但在春天的羚羊谷,它們卻開得鋪天蓋地,滿坑滿谷。
我們從來沒見識過如此壯觀的野花場面,從公路上開車進入谷地時,就看到兩邊遠遠的綠色山坡上覆蓋著一層橘黃的色彩,原來都是怒放的加州嬰粟花。進入野花保留區後,發現除了這些鮮豔的嬰粟花之外,裡面還夾雜著較不顯眼的其他野花,如紫藍色的羽扁豆花,像一張彩色地毯鋪蓋著整個大地,呈現出美洲荒野的碩大之美。原住此地的祖尼族人曾如此歌頌著:”Cover my earth mother four times with many flowers.”
◎本文原刊於台灣日報副刊,1999113-14日。

洛杉磯給人最大的聯想是星光燦爛的好萊塢、如蛛網般複雜的高速公路、過多的車輛廢氣積在山谷不散的煙霾,以及較少人知的興旺的軍火工業。
談起文化,洛杉磯則常被譏為沙漠,如同它本身就建在沙漠上一樣。《經濟學人》雜誌曾有一則笑話:在洛杉磯的一家Blockbuster錄影帶連鎖店裡,一位西裝筆挺的顧客問店員說:「珍奧斯汀最近有拍新的電影嗎?」雜誌還調侃說,這位顧客居然還知道有珍奧斯汀其人已算不錯了。
這個以電影明星、拉風跑車及軍火工業出名的洛杉磯,聽起來文質俱缺,既無文化,也乏荒野,那還能有野鳥嗎?這是我們剛搬到洛城時心中納悶的。
整個大洛杉磯都會區西臨太平洋,都市往北東南三個方向,沿著密佈的高速公路延展出去,涵蓋洛杉磯郡、橙郡與聖伯那迪諾郡三個郡。人口超過一千二百萬人,包含各色各樣的先後移民,從事五花八門的行業,是一個龍蛇雜處的大地方,每天對外放送出無數怪力亂神的大小新聞。
然而我們來此住下後卻有著出乎意外的發現,不僅住家前後就看到不少野鳥,還發現原來洛杉磯是一個生態十分豐富多樣的地方,四處有著獨特的野生動物環境,始知不能小看一個狀似「無文無野」之地。
Encino小屋的婉囀幽鳴
遷來之初,我們先在聖佛南多谷一帶找房子,找到Encino的一棟出租平房。那是一個典型的南加州上午,我們從側門走進有著朝東窗子的廚房與餐廳,溫和的陽光灑滿了白牆與白色櫥櫃,明亮得讓人心花怒放。房子雖然老舊,但充滿陽光的廚房與餐廳卻有著極大的吸引力,讓我們很快決定在此住下。
搬進Encino的小屋後,我們在餐廳與廚房不僅享受到明亮的陽光,也被窗外一棵樹上的小精靈所吸引。這是一棵滿樹紅花的瓶刷子樹(Bottlebrush),嬌豔欲滴的瓶刷子花吸引不少蜂鳥來吸食。我們住進沒多久,正在廚房忙亂之際,有著凌空懸停絕活的蜂鳥鼓動雙翼,出現在瓶刷子樹上,當下攝住我們的目光。
這些大多是安娜蜂鳥(Anna’s Hummingbird),牠們喉部的鱗狀虹光羽毛在陽光反射下發出閃閃的桃紅光芒,並以其懸停絕技在一簇簇瓶刷子花間進出自如。此後這個令人愉悅的陽光廚房成了我們的最愛。
鄰居後院圍牆邊有一棵大白梣樹(White Ash),茂盛的枝葉長到我們院子來,成串的單翼翅果掉落滿地。這棵樹是野鳥樂園,只是枝葉過於茂密,我們只能見到鳥影雀躍其間,卻難以辨識。有一天樹上突然眾鳥爭鳴,叫聲急促,原來飛來了一隻專抓小鳥的雀鷹(Accipiter),引起在地諸鳥的警戒。這時平常躲在附近樹裡的小型野鳥,為了驅離這隻雀鷹,都不顧一切跳了出來,甚至出現了一隻有著美麗的橘紅羽色的巾冠擬黃鸝(Hooded Oriole),不時地飛出樹梢。這時我們才能看到躲藏在附近的這麼多種野鳥。
這些野鳥有時會闖到後院的幾顆果樹中覓食。春天時我們只知讚嘆滿樹的李花與杏花,卻不知道必須剪掉過多的初結果實,結果夏天過後,滿樹的李子與杏子重得把枝條都壓折了。這些果實倒是成了平常就活躍在後院灌叢樹下的褐唧(Brown Towhee)的盛餐了。
Encino鎮靠近聖佛南多谷南緣的聖塔瑪妮卡(Santa Monica)山脈,是開發較早的區域,甚是綠意盎然。小市鎮的街道上種滿了像加州楓香的路樹,樹上有各種小動物,松鼠、紅胸(Red-breasted Nuthatch)與啄木鳥是經常看到的,也出現過喜歡吸食樹汁的紅胸吸汁啄木(Red-breasted Sapsucker)。前院的草坪不時飛來成群的白腹燈草(Dark-eyed Junco)白冠帶(White-crowned Sparrow),而美洲朱雀(House Finches)則經常遍地皆是。
總之在我們所住的聖塔瑪尼卡山脈北麓這一帶,雖已是人口密集的住宅區,卻還倖存著不少野生動物,尤其野鳥之活躍更可見大洛杉磯區自然生態之一斑。
出乎意外的都會荒野
Encino平常就有不少與人較為親近的野鳥,而在我們跟隨奧杜邦社(Audubon Society)的鳥友到洛杉磯各處探索時,鳥相之豐富與多樣就更令人驚異了。
我們在洛城安頓下來後,就迫不及待參加了此地奧杜邦社的活動。第一次是去聖蓋布里歐(San Gabriel)山脈南麓的Descanso花園,這個地方躲在山腳下,花木扶疏,庭園幽深,洛杉磯各處盆地的一般野鳥這裡都有,尤其群花之間蜂鳥處處,來這裡等於是對洛杉磯的野鳥進行了一次初步考察。這個大花園由一個基金會在管理,經營得很好,也是個郊遊的好去處,引得我們以後一來再來。
洛杉磯的奧杜邦鳥友還經常去兩個都會內的荒野孤島。一個是離熱鬧的華人社區蒙特利公園不遠的韋提爾隘口(Whittier Narrows)荒野保留區,這裡有河川湖泊樹林與草原等多樣化的生態,記錄到260種野鳥,我們每次去總是能觀察到四五十種以上。這地方四周被高速公路包圍起來,令人難以想像還隱藏著這麼一處生機盎然的荒野。
另外一個荒野孤島是聖佛南多谷地裡的Sepulveda盆地,在這麼一個充分開發的地方,如何還能容得下這一處荒野呢?原來它是洩洪區,洛杉磯河從中流過。我們在這裡時沒發生過洪水,讓我們得以跟著奧杜邦鳥友在這塊窪地搜尋野鳥。後來聽說近幾年聖嬰現象帶來的洪水就曾多次把它淹沒了。
洛杉磯西臨太平洋,散佈著聞名的海灘如聖塔瑪尼卡海灘、長灘與新港海灘,然而沿著海岸線卻也有著不少水鳥的棲息環境。離國際機場不遠,在著名的風帆遊艇港口Marina del Rey旁的巴尤娜(Ballona)河口,可以看到各種海鳥、水鳥與涉禽。鵜鶘、鸕鶿、海鷗、燕鷗在天空成群飛翔是河口的經常景象,甚至也會出現專門搶奪其他海鳥口中食物的軍艦鳥與賊鷗(Jaeger)。巴尤娜河口的防波堤及沖積成的小沙灘則是各種鷸科涉禽的天下,常有成群涉禽飛起的攝人景象,也是遊隼展示空中補鳥絕技的地方。
除了這個擠在機場與碼頭之間的水鳥寶地之外,沿著洛杉磯的海岸處處有潟湖濕地,孕育著豐富的水鳥生態。北邊Ventura郡的McGrath海灘以及南邊橙郡的Bosa Chica潟湖都是其中的佼佼者。而從各港口搭船出海更可看到各種巨型海鳥如信天翁了。
追尋最後的加州兀鷲
在洛杉磯往海邊看鳥可以有如此的豐收,往內地的山裡去也是一樣。初次來到這些山區的外地人真會驚訝到,洛杉磯還會有這些崇山峻嶺。橫亙大洛杉磯區有著三條大山脈:聖塔瑪尼卡山脈、聖蓋布里歐山脈以及聖伯那迪諾山脈,其間又滿佈著南北縱切的小山脈以及斷層,包括著名的聖安德瑞斯斷層(San Andreas Fault)。這是一個相當複雜的生態環境,離開高速公路,離開熱鬧喧囂的洛杉磯都會,深入到周圍的山區,就會發現另外的一個世界。
我們隨著奧杜邦鳥友四處探索洛杉磯的山區,追尋北美洲西部的山林野鳥。我們曾深入北邊聖蓋布里歐山脈裡的Placerita Valley、東邊聖塔瑪尼卡山脈裡的Torango Canyon 以及西邊聖伯那迪諾山脈的Morongo Valley,都是洛杉磯山區野鳥繁盛之地。我們也北上到接近加州中部大平原聖華金(San Joaquin)谷地的皮諾山(Mt. Pinos),那裡有著北美洲最大與最小的鳥種。最小的是Calliope蜂鳥,從嘴尖到尾巴不到六公分長。最大的是加州兀鷲(California Condor),雙翼張開時足足有三公尺寬。我們找到了小巧玲瓏的Calliope蜂鳥,但加州兀鷲這時卻已少再翱翔天空了。野生的加州兀鷲在那幾年已經所剩無幾,絕種已是無可挽回的命運,於是南加州人就將剩下來的全部抓下來養著,希望透過復育計畫,有朝一日復原到足夠的數目時,能夠放回野外重建生生不息的兀鷲族群。
我們曾在春天時節造訪聖蓋布里歐山脈北麓的羚羊谷(Antelope Valley),不僅是為了找尋野鳥,也為了一睹野花的風采,尤其是加州嬰粟花(California Poppy)。漂亮的加州嬰粟花有著鮮豔的橘黃色花瓣,在郊外路邊都可發現,並不稀有。但在春天的羚羊谷,它們卻開得鋪天蓋地,滿坑滿谷。
我們從來沒見識過如此壯觀的野花場面,從公路上開車進入谷地時,就看到兩邊遠遠的綠色山坡上覆蓋著一層橘黃的色彩,原來都是怒放的加州嬰粟花。進入野花保留區後,發現除了這些鮮豔的嬰粟花之外,裡面還夾雜著較不顯眼的其他野花,如紫藍色的羽扁豆花(Lupine),像一張彩色地毯鋪蓋著整個大地,呈現出美洲荒野的碩大之美。原住此地的祖尼族人曾如此歌頌著:”Cover my earth mother four times with many flowers.”
砂漠之外的景象
洛杉磯周圍的山谷之美與野鳥之富已夠令人驚訝了,然而洛杉磯聞名的砂漠地帶也是不能錯失的觀鳥寶地。洛杉磯往東北越過聖伯納迪諾山脈之後就是莫哈維砂漠(Mojave Desert),十五號州際公路貫穿其中後直抵賭城拉斯維加。靠近洛杉磯的莫哈維隘口(Mojave Narrows)有著不少有趣的鳥種。
洛杉磯往東南行則進入棕櫚泉(Palm Springs)所在的科羅拉多砂漠,那裡一個低於海平面的鹽海(Salton Sea)是個水鳥聖地,除了成群的雁鴨與鷸外,還有粉紅琵鷺、樹鸛、白鵜鶘等大鳥。
洛杉磯如此多樣的生態確是令人驚訝,從山腳下精緻的Descanso花園到砂漠中浩瀚的鹽海,從風帆點點的巴尤娜河口海堤到有著松柏巨木的皮諾山,各自孕育著不同的野生動植物。洛杉磯這麼一個星光熠熠的地方,看似文質俱缺,卻藏著這麼多樣的自然荒野,對一個觀鳥人而言,實在是一個最理想的環境了。
住在洛杉磯的日子,我們不曾去看過一部電影,追逐過一個明星,卻幾乎每個週末都跟著奧杜邦鳥友出擊。有些路途遙遠的像皮諾山與鹽海,需要開上兩三個鐘頭的車路,就必須一大早五六點起床,也在所不辭。雖然大半天下來回到家裡已是精疲力竭,但能夠邂逅到南加州各色各樣的野鳥,覺得是人生很大的福份。
與眾不同的洛杉磯觀鳥人
洛杉磯的奧杜邦鳥友也是異數。我們原是在美國中西部喜愛上野鳥的,也跟著那裡的鳥友四處尋鳥。中西部的鳥人大半都是上了年紀甚至退休了的,那裡會讓青壯人瘋狂的是職業球賽,觀察野鳥這種事對他們而言太不夠刺激了。
洛杉磯的觀鳥人口則五花八門,有事業有成的專業人士,有各年齡層的男女上班族,有好勝心強的年輕小伙子,有瀟灑的美洲原住民,還遇過一位觀鳥神童。這位天才兒童除了脖子上掛著一副雙筒望遠鏡外,背包裡還有一副高倍數的單筒,而且似乎什麼鳥一出現他就認得。有一次一隻貓頭鷹從林中飛出,大家正目瞪口呆來不及用望遠鏡捕捉時,他卻悠哉地說:「那是隻短耳鴞。」
洛杉磯的老年觀鳥者不佔多數,與美國的傳統區域頗為不同。雖然這裡的天氣吸引來不少老年人口,但它的開放風氣卻吸引來更多的年輕人,他們的嗜好與活動的多樣性正如其自然環境,有著包容廣闊的多重選擇。洛杉磯的包容性讓年輕男性願意參加觀鳥活動,而不覺得不夠「男子氣概」。它的觀鳥人口中缺少的卻是亞洲人,雖說南加州住著很多亞裔人口,我們卻是唯一的一對。
洛杉磯在好萊塢的星光與汽車的煙霾籠罩下,居然潛藏著如此多樣的生態環境與人群,讓我們不再笑它文化膚淺,而欣賞到它生機蓬勃的荒野與包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