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春日,我照例來到山邊,卻沒看到低飛的鷂鷹,正待回頭要走,突然一隻大鳥從田野上空高高墜下,然後在接近地面時又猛然拉起,飛上高空。我即刻被這個大動作所吸引。當牠飛到高空時,我可以判斷出是一隻猛禽。而當牠衝到最高點時,身子卻往後一翻,劃出一道圓弧,又開始往下墜落。我猛然想起這就是所謂的「鷂子翻身」,而這隻在空中畫圓圈的正是一隻公的白尾鷂,牠在這片平野中接二連三地飛上、翻身、再衝下,在空中劃出了數個圓圈後,才又沒入菜田之中。這正是公鷂鷹的求偶展示,動作之大真是一反牠們飛翔時的低姿態。
◎本文原刊於《當代》雜誌第163期2001年3月1日。
一九八七年前後住在洛杉磯時,我在它西北邊的凡秋拉郡(Ventura County)工作,公司位於一個叫卡瑪里幽(Camarillo)的小村子,離我所住的聖佛南多谷雖有五六十公里路,不過走高速公路卻只要四五十分鐘就到了。
雖然路程對於住在洛杉磯大都會區的人不算遠,但離開聖佛南多谷,越過一座小山陵後,景觀卻是大為不同。這裡從洛杉磯的郊區氣氛,一變而為加州農田景象。我上班的電腦公司位於小山谷的一個新闢的高科技工業園區裡,幾條嶄新的柏油路與幾排新穎的建築,錯落在大片的農田與溝渠之間。
公司附近大半是農莊與菜田,少有餐館,因此中午大半是吃著自己帶來的三明治。在美國工作多年之後,我已經不再有午睡習慣,午飯後總要找點事情打發。在附近的田間小路散步還頗令人愉快,於是就成了我飯後的習慣了。
這些阡陌縱橫的加州大農田種得都是蔬菜,最多的是荷蘭芹(Parsley)。我起先只是在附近農田旁邊小走一遭,試圖辨識蔬菜種類,荷蘭芹最容易認出,然後是比荸薺略大,紅皮白肉的洋蘿蔔(Turnip),其他則不甚了了。每天中午看著加州農人如何經營大片蔬菜田,也是一樂。而且這些農田旁邊的樹籬農舍竟更是鳥鳴嘰啾,有不少加州田野的鳥類在這裡出沒,包括鶲科的菲比鳥(Phoebe)與蜂鳥。觀察這些野鳥為我增添了午後散步的樂趣,於是我就從家裡帶來一副輕便的小望遠鏡,飯後散步時帶在身上,準備隨時捕捉鳥蹤。
自從散步時觀察起野鳥後,我就越走越遠,跨過了科學園區旁的田野農舍,來到了一條大水渠。這裡沿路的電線上每隔一段就有一隻美洲紅隼(American Kestrel),專注地觀察農田上的動靜;而沿著大水渠也每隔一長段就有一隻帶魚狗(Belted Kingfisher),棲在水渠邊突出的樹枝上,專注地觀察水下的動靜。
紅隼的絕活
美洲紅隼與歐亞地區的紅隼長得類似,也以地面上的昆蟲為主食,不過羽色較為漂亮。牠們與傳統上被養來當獵鷹的遊隼同一家族,但身軀小得多,沒有雄壯威武之英姿。然而牠的一雙大眼睛與一副小嘴喙倒是頗為可愛,而且與人類親近多了,不論在美洲或歐亞地區都經常可見。我在南港山邊、中橫武陵、甚至曾文溪口魚塭地這些不同的生態環境,都見過紅隼的蹤影。
我走著走著,就常常被這些可愛的美洲紅隼所吸引。牠們不時就會從電線上一躍而起,衝向田裡捕捉昆蟲,有時還會露一手空中懸停(hovering)的絕招,定點振翅於農田上空,恍若背上有根看不見的線勾掛在天上。其實這是鳥類的一種特殊飛行方式,讓身體能停駐在空中的一點。這時牠的身軀與地面呈垂直狀,兩翼前後鼓動,產生提升氣流來抵銷地心引力,使身軀在空中保持不動。紅隼懸停在空中,讓牠能夠定點鳥瞰,增加發現地上昆蟲的機會。而當牠一發現獵物,衝下速度之快也是令人咋舌。紅隼的這懸停絕活在猛禽裡算是絕無僅有,彌補了身軀嬌小的缺憾。
我於是沿著水渠走進去,經常看到渠岸樹枝上停的帶魚狗。這種美洲翠鳥並沒有歐亞地區的魚狗那般光彩的翡翠羽色,胸前有條灰藍色的帶狀羽毛是其名稱來源。牠雖無美麗羽色,但翠鳥的懸停絕活,可一點也不缺。沿著水渠每一段長路就會發現一隻帶魚狗,牠們的領域通常是沿著水流的帶狀長線,而非紅隼那樣的一個方塊地。牠們經常沿著溝渠振翅直飛,發出一長串「咯咯咯」的叫聲。這些魚狗也是居高臨下搜尋獵物的,在沒有置高點可棲的地方,牠們也會來一個水上的懸停,而目標則是水下的小魚兒。
吃過飯的午後,走上田埂水渠的散步觀鳥就成了每天的一項儀式。田野上的紅隼與水渠上的魚狗不時就會表演一段,而在鳥類中懸停功夫首屈一指的美洲蜂鳥在這裡更是常見。蜂鳥的懸停,不僅可以讓牠在空中定點以便吸食花蜜,還可以後退前進,靈活進出花叢之間。而更神奇的是,牠可以在懸停中轉身飛走,一眨眼不見蹤影,而當反衝回來時又可以在半空中突然停住,在你眼前緊急煞住,這樣的招數就足以驅離不少驚慌失措的入侵者了。蜂鳥的這個絕活完全來自牠們那對特殊構造的翅膀,一秒鐘可以拍動60次,而飛行時速可達90公里。專抓空中飛鳥的遊隼身段再靈活,也不會試圖去追捕一隻蜂鳥的。
盤旋山谷的猛禽
為這些野鳥的表演所迷,我越走越遠,跨過了水渠,來到了谷地邊緣充滿綠意的山腳緩坡。沿著山腰的緩坡也都闢成菜田,點綴著農舍與樹木,頗富田園風光,不再是蒼茫的加州大農田,這在乾燥的南加州是頗為少見的。
從公司走到這裡已過了大半個鐘頭,然而這一片還帶著荒野氣息的田園風光卻深深吸引著我走了過來。我繞著山邊小路走著,突然間發現一隻猛禽張著翅膀沿著山坡翱翔。牠幾乎貼近地面的翱翔,以及往上翹成V字形的雙翼,清楚地宣示著牠是一隻鷂鷹(Harrier)。
這裡的猛禽本就不少,經常有紅尾鵟(Red-tailed Hawk)盤旋高空,或停棲在山頂的枯樹上;沿著高速公路開來,更是常見紅頭兀鷲(Turkey Vulture)張開將近二公尺長的翅膀在高空上盤旋,搜尋公路上被車子撞死的小動物;而來到這山谷邊才發現這裡也有一些鷂鷹。
北美洲的鷂鷹只有白尾鷂(Northern Harrier)一種,與其他猛禽一樣,母鷹體型比公的大。也與世界其他的鷂鷹一樣,總是選擇在空曠的平野活動,翱翔覓食時雙翼成V字形,飛得很接近地面。休息時也不在樹上,而是在平野地上視野良好處一踞,這樣的低姿態經常讓人難以發現。
鷂鷹的低姿態很不起眼,我走到山谷邊緣後才發現有幾隻白尾鷂,沿著山腳的農田曠野飛翔,慢慢地搜尋田野上的小動物。地面的氣流總是比不上高空,有時候會看到牠們的V型雙翼顯得危危顫顫,必得再鼓翼一番來保持凌空狀態。以山坡綠地為背景,牠們緩慢而貼近地面的飛翔之姿真是美極了。
此後我的散步從半個鐘頭拉長為一個鐘頭,在這個小山谷裡繞了一大圈,走了四五公里路才回到辦公室,成為我每天午休的儀式。加州這時流行快走,適合不喜慢跑的人。而我的午休散步其實也是接近快走了,在沒鳥可觀的路段我急速行進,還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一有鳥蹤就停下來盤桓一番後才繼續前行,免得遲回辦公室。而每天中午有這麼一個觀鳥步行,遂讓我整個下午都能精神奕奕地工作。
鷂子翻身
有一個春日,我照例來到山邊,卻沒看到低飛的鷂鷹,正待回頭要走,突然一隻大鳥從田野上空高高墜下,然後在接近地面時又猛然拉起,飛上高空。我即刻被這個大動作所吸引。當牠飛到高空時,我可以判斷出是一隻猛禽。而當牠衝到最高點時,身子卻往後一翻,劃出一道圓弧,又開始往下墜落。我猛然想起這就是所謂的「鷂子翻身」,而這隻在空中畫圓圈的正是一隻公的白尾鷂,牠在這片平野中接二連三地飛上、翻身、再衝下,在空中劃出了數個圓圈後,才又沒入菜田之中。這正是公鷂鷹的求偶展示,動作之大真是一反牠們飛翔時的低姿態。
看到鷂鷹壯觀的求偶展示這一天,我遲了許久才回到辦公室。此後春日的每一天我都會走到這裡來,期待著公鷂鷹再一次的演出,然而卻沒能再看到了,或許是時間不對,或許牠換了地點。不過雖然沒能再目睹鷂子翻身的表演,牠們沿著山邊低飛翱翔的美姿依舊,是我每天午後的期待。
不管鷂鷹是否出現,我在走到山腳之後就沿著谷邊一條小溪往回走,途中還經過一個水塘,發現了滿池的涉禽與水鴨。小溪另一邊長滿灌叢的山腰上,則不時傳出加州鵪鶉(California Quail)「雞拐狗」的叫聲,北美鳥人用來形容的諧音是"Chicago",有別於台灣竹雞的「雞狗乖」。在一些荒廢農地的荊棘裡,也會突然竄出善跑罕飛的走鵑(Roadrunner),然後一溜煙跑得不見蹤影,就像迪斯奈卡通片裡的那一隻。最後在走回接近科學園區的農田旁,路邊的高草叢還會有呆頭伯勞(Loggerhead Shrike),楞楞地盯著草叢下的獵物。
直到我離開公司的那一天,午後的觀鳥步行可說是每天最寶貴的時刻。後來回到台灣,就難得再有這樣的環境了。從台北的辦公大樓上望出去,看到鴿群飛過,就不免想起卡瑪里幽山谷裡,那些懸停在半空中的紅隼與蜂鳥,那些逃竄速度有如溜煙的走鵑,以及那些既善低飛盤旋又能高飛翻身的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