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們正圍繞在一棵新長的小樹旁聽羅斯熱烈解說,突然背後傳來老狄克的聲音:「真對不起,我必須打擾一下,因為那邊樹上正停著一隻猩紅比蘭雀(Scarlet Tanager)。」
一聽到猩紅比蘭雀,大家全部回過身去,跟著狄克的目光搜尋這隻有著紅豔羽色的野鳥,丟下羅斯一個人在樹旁。這也難怪,因為猩紅比蘭雀全身鮮紅的羽毛,配上黑亮的翅膀與尾羽,實在太美豔了。大家怎經得起這誘惑,放得下這稍縱即逝的機會?而聽羅斯的拉丁學名呢喃的機會還多著呢!
◎本文原刊於中央日報大千世界版,1999年8月29日)
一九八○年代羈留芝加哥那幾年,我們跟著摩爾墩植物園的常駐自然觀察者狄克華森親炙自然,範圍超過植物園區。有一次他帶著我們一團二十多個人,來到北邊威斯康辛州在密西根湖畔的門郡(Door County)作一次自然之旅。我們住在一個叫林中空地(The Clearing)的地方,位於大湖邊遠離塵囂的一處森林裡,這時正是春天的五月,候鳥北返的時節。
林中空地是當地一個自然教育基金會所主持的森林教室,自稱是「探索藝術、自然與人文的成人學校」,專門提供食宿全包的短期課程。學校附近還保存著可供自然觀察的多種生態環境,而以此自然環境為核心發展出來的藝術與人文活動,都是這個教育組織的範圍。從他們提供的課程如裝飾木雕、水彩風景畫、北國的春季觀鳥、自然寫作、景觀維修等可見一斑。狄克這次帶我們來到這裡住上一個星期,除了要進一步認識北國的自然山川景物外,更要在這個春天候鳥北歸的時節,一覽候鳥過境的盛況。
在聖經與比蘭雀之間
躲在森林裡的林中空地瀕臨大湖,除了有著北國森林的迷人氛圍外,也提供舒適的食宿。已故的創辦人Jens Jensen從七十五歲開始,用他生命的最後十六年,全心投注在這學校的成立上。所有的教室與房舍散在樹林之中,都用大塊石頭砌成,富有當地鄉村的特色。
門郡林中空地的樹林一直延伸到湖岸高崖,從臨著大湖的高崖上可以瞭望浩瀚的湖面。湖面上常有水禽與涉禽在活動,搜尋潛鳥(Loon)是大家的共同的願望。我們有次追蹤一隻鷦鷯的鳴聲來到崖邊,從高崖往下望,不意在山崖下的樹梢發現了一隻美洲刺蝟。崖邊的密西根湖水十分清澈,從五六十公尺高的崖上看下去,水面下的游魚仍然清晰可見。
門郡這塊北國森林地帶不禁令人想起李奧波德寫作《沙郡紀年》時的威斯康辛背景,以及裡面大自然的各種景象,而老狄克也確實帶著我們來此經歷一次有若《沙郡紀年》的探索。五月時節的青翠嫩葉與多彩野花讓將整個樹林散放著春天的氣息,而各種野生動物忙碌的形影更是強烈傳達出生命的躍動。
陪著我們來的還有植物學家羅斯,負責解說植物。長得圓胖的他無論走到那裡,手上總是拿著一本植物學辭典。這本書多年來經他隨身帶到野外,黑色硬皮封面已是歷盡風霜,是他的「植物學聖經」。每次在介紹一種植物時,他會先翻出這本「聖經」,然後口中喃喃唸出一串拉丁學名,先把大家搞迷糊了。
有一次我們正圍繞在一棵新長的小樹旁聽羅斯熱烈解說,突然背後傳來老狄克的聲音:「真對不起,我必須打擾一下,因為那邊樹上正停著一隻猩紅比蘭雀(Scarlet Tanager)。」
一聽到猩紅比蘭雀,大家全部回過身去,跟著狄克的目光搜尋這隻有著紅豔羽色的野鳥,丟下羅斯一個人在樹旁。這也難怪,因為猩紅比蘭雀全身鮮紅的羽毛,配上黑亮的翅膀與尾羽,實在太美豔了。大家怎經得起這誘惑,放得下這稍縱即逝的機會?而聽羅斯的拉丁學名呢喃的機會還多著呢!
羅斯雖然有時會受到冷落,但他豐富的植物學知識卻是這次自然之旅所不可或缺的,春天時節北美洲的溫帶樹木與野花在他的解說下更加令人著迷。
樹林裡的鼓譟
北國春天的森林裡有著各種勃發的生機,有一次狄克突然要我們停住不要出聲,他要我們靜聽一隻松雞(Grouse)求偶的聲音。在森林裡充滿躁動的背景下,我們起初並沒能分辨出來,然後慢慢就聽到樹林深處傳來有如鼓風爐的呼呼作響。雄松雞在春天求偶時並不鳴叫,而是站在林中一處空地,把頸項的黑羽張開有如翹起的衣領,再把橙紅的尾巴張開有如扇子,然後鼓動雙翼拍擊兩脅而呼呼作響。這樣的呼聲低沈有力,而且從慢到快逐漸加速,最後快得像個洩氣的氣球,如此週而復始呼個不停。樹林深處松雞的呼聲夾雜在風聲與鳴聲之中,非得十分用心是聽不出來的,而我們雖然沒能看到牠求偶的表演,但從那低沈有力的鼓翼呼聲中,仍可想像出牠因春情鼓盪而賁張飽漲的身體。
然而在北國春天的樹林裡,最扣人心弦的卻是啄木鳥的敲木聲了,牠們堅硬的長嘴不僅用來啄食樹幹上的蟲兒,也用來敲響木頭。北美洲的溫帶樹林裡有多種啄木鳥,其中絨啄木(Downy Woodpecker)與毛啄木(Hairy Woodpecker)是最常見的。春天來時牠們總會在自己的領域裡檢選一株共鳴良好的木幹,通常是空心的枯木,不時就在樹幹上用牠們堅硬的嘴喙咚咚咚地敲起來,一敲就是上百下,聲音傳得老遠。
啄木鳥用嘴敲擊木頭發出聲響,是用來求偶示愛與宣示領域的。會歌唱的鳴禽伸展其歌喉,不會歌唱的松雞將翼來鼓,而同樣不會歌唱的啄木鳥則用牠堅硬如槌的嘴喙來敲響空木頭。若選對了木頭,發出的音響會有如來自琴箱的共鳴,非常動人。啄木鳥以很高的重力與頻率用頭嘴撞擊木頭,可達每秒鐘十八次,其他動物早就引起腦震盪了,然而啄木鳥的頭部卻演化出特殊的避震機制,而能安然無恙地敲出如此美妙的聲音。
門郡這片春天的樹林,除了讓我們靜聽松雞的鼓翼呼喚之外,也不時傳出啄木鳥敲擊木幹的美妙鼓音。這些神秘的聲音夾雜在風入松林與百鳥爭鳴的鬧熱聲中,也非得靜心傾聽才能分辨。我們跟著狄克走過一片片的北國的溫帶樹林,聽到了各種生命在春天躍動的聲音。
春天的生命還緊貼著解凍的大地躍動。狄克帶著我們在林間翠嫩的新草中尋找一種叫morel的小蘑菇,這種蘑菇雖沒有松露(truffle)那般珍貴,可也是西餐裡的美味,而春天正是它們生長的季節。這天我們一群人找到的morel雖只裝滿一個小紙袋,但也彌足珍貴了。我們寶貝地帶著這袋子蘑菇回營,預備晚上加菜,然而狄克卻忘了囑咐廚師,後來大概去祭了某位幸運者的五臟廟了。
春天的顏色
春天緊貼大地而生的,更多的是野花草。北國溫帶的野花從冰封後解凍的泥土裡掙脫出來,頗為精巧細緻、輪廓分明,而且顏色明豔,很是惹人憐愛。植物學家羅斯忙著為大家引介,最顯目的是有著三片尖長的白色花瓣、清新脫俗的延齡草(trillium),像隻黃色鞋子、此地俗稱仙女鞋的鳳仙花(cypripedium),以及開著黃心的紫紅小花的櫻草(primrose)。還有很多不知名的多彩野花,也紛從泥土裡掙出,在林間樹下一叢叢地各據一角,與樹梢上換上彩裝北返的候鳥,共同畫出北國春天的顏色。
春天在此過境北返的候鳥最顯目的莫過於各種美洲樹鶯(wood warblers)了。美洲樹鶯與歐亞大陸的鶯科鳥類雖都長得一樣嬌小,鳴聲一般清脆,但並非同一家族。美洲樹鶯羽色豐富多了,在台灣看得到的歐亞鶯科鳥類,大都帶著灰褐或橄欖綠等不起眼的羽色。美洲樹鶯則充滿色彩,有全身鮮黃而帶著一絲絲紅斑胸羽的黃樹鶯,有全身烏亮又帶著鮭紅色翅膀與尾羽的橙尾鴝鶯,有戴著橘紅頭冠而在白色胸腹上點著如水墨黑斑的橙頂灶鶯,有挺著栗色頭胸的栗胸鶯與挺著火紅胸羽的紅胸鶯,有戴著黑面具的黃喉鶯,還有許多帶著鮮黃羽色的,不一而足。
在春天時節觀察這些多彩多姿的樹鶯過境北返,是北美洲觀鳥界的一大盛事,尤其這時樹葉尚未長全,停在樹上的野鳥目標顯著,更是觀鳥的大好時機,鳥人們在這時屢屢會為著一隻令人驚豔的稀有樹鶯而不遲辛勞上下求索。門郡位於突出密西根湖面的一個小半島上,正是樹鶯過境的好停歇點,因此我們每天一大早就先來到樹林邊緣,趁著晨曦搜尋出現在樹梢的樹鶯,大有所獲,有時甚至目不暇給。
門郡之旅前後一個星期,狄克帶著我們四處探尋自然的原音原貌,讓來自亞熱帶的我們見識到北國溫帶大地回春時的那種生命躍動的盛況,令人不由自主地怦然心動,恍若踏著李奧波德的足跡,窺探到北國荒野的密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