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原為《踏著李奧帕德的足跡》(允晨文化,2002年1月)一書的自序
對一個在臺灣都市成長的小孩,荒野一詞不曾有過可親含意,多半令人想起荒郊野外或荒山野地,有如大海一樣危機四伏。
小時候我們謹守著文明與荒野的界線,即使有些如遠足郊遊的活動企圖逾越,所接觸到的也多戴著一層文明面具。來到景點是為了有到此一遊的紀錄,爬山是為了去爬這座名山,看海岸礁石也只是為了一睹像顆人頭的奇石。
我成長在如此與荒野疏離的心態條件,直到去了北美洲留學。我發現荒野的英文字”wilderness”在那裡竟是個美好字眼,而另一個單字”nature”(自然)更在科學與文學上佔有一席之地。書店裡會有一個部門就叫Nature,包含自然荒野的各種資訊圖書與文學作品,但卻不包括與飼養寵物有關的東西,那是屬於另一個歸類。而北美洲更讓我驚嘆的則是那裡的山川大地,北國溫帶的自然荒野在周遭是那麼可親,甚至在充滿著文明氣息的都會郊區,也讓人難以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當時北國溫帶的荒野對我是個心靈的震撼。
等待啟蒙
我是個聯考之子,在成長求學的過程,學校從未教導過任何周遭的自然景物。小學時校園裡有幾棵針葉樹,以為大概就是松樹,卻從未能將松樹與也長有針葉的木麻黃分辨清楚,也沒人告訴你這裡是不會長松樹的。校園裡還有一顆長得歪歪扭扭的大樹,秋天時肥大的葉子會變紅掉落,當然也沒人告訴你這裡也長不了楓樹。其實學校裡既無松樹也無楓樹,但我只能指涉以書上讀到的松與楓之名。那時除了聯考之外,就只有羅大佑的〈童年〉一曲裡所描繪的景象可資回憶。聯考時代位於都市中心的小學,不僅實質上,也在心靈上與自然荒野完全疏離。
從中學到大學,開始學習到都會裡被賦予社會意義的一些樹木。南臺灣的都市到處種著鳳凰木,這種初夏花開如火焰的樹木被賦予過度的地方意識,大家卻不知道它原產於非洲馬達加斯加島,渡洋來台不滿百年。上大學時有條聞名的椰林大道,但大家一樣不知道那兩排高大的大王椰原產加勒比海的古巴與牙買加,來台也不滿百年。
在都市裡適應得很好的麻雀,被稱為「厝角鳥仔」,幾乎是所有小鳥的通稱,連在消防隊高塔屋簷下築巢的小雨燕,也叫厝角鳥仔。此外就只有叫「粉鳥」的鴿子,所有的鴿子都是人養的,儘管白天自由飛翔,晚上還是回籠,此外我們不曾知道真有野鴿子,以為只存在王尚義的文學中,不知道就在都會邊緣還有漂亮的珠頸斑鳩與紅鳩。嫁到屏東的堂姐有次提個大鳥籠回來,裡面竟是隻「暗光鳥」(貓頭鷹),那可是稀有的荒野象徵,令大家嘖嘖稱奇。
那時以為都市裡就只有厝角鳥與粉鳥,直到有一天發現滿天飛竄的十姊妹。一九六○年代的台灣人曾一窩風像老鼠會那樣飼養十姊妹,不是為了親近野鳥,而是為了待價而沽。在炒作下鳥價節節升高,鳥口隨之膨脹,直到有一天氣球終於破了。鳥價崩盤後,養十姊妹的人紛紛將牠們趕出家門,造成滿天飛竄的景象。這些十姊妹被人類從野生的蓽鳥(文鳥)人工飼養多個世代之後,已經喪失野外存活能力,何況現在又被放逐在都市樓宇之間,只能自生自滅。
一位家裡正要棄養十姊妹的同學連籠帶鳥送了我一籠,我遂很有興味地養了起來。我們把鳥籠放在頂樓陽台,結果這些被餵得飽足的十姊妹吸引來無數流浪在外的同類。而且飛來的不只十姊妹,還有些不知名的放生小鳥。於是我們養的鳥口逐漸擴大,不僅有外面飛來投靠的,牠們也開始繁殖起來。牠們在這個人工環境裡自行建立一個生老病死的系統,交配、築巢、孵蛋與育雛的整個過程一點不差。直到有一天鳥籠不小心翻了,而主人也失去飼養樂趣,於是只好讓牠們各自紛飛了。十姊妹很快從許多人家中消失,也很快從牠們原本就不能存活的都市樓宇中消失。然而這卻是我第一次從一個非自然的環境中,窺見到一點自然的奧妙。
在那個年代,台灣都市裡的學校生活在心靈上是與自然疏離的。而那些被都市收編了的動植物則都被孤立地賦予了某種社會意義,已經不屬於自然的一部份了,而任何不能被納入的則只有被驅逐的下場。
闖進荒野
我帶著如此與自然疏離的心態,在一九七○年代來到美國留學。在留學生的忙碌生活與接著上班的緊張日子裡,基本上還是帶著原來的品味在遊覽北美的名山大川,直到有一天才突然開了竅。
高度工業化的北美大陸雖然有著《寂靜的春天》所描寫的恐怖情景,但美加兩國實在是地廣人稀,那些污染相對而言只在局部地區發生。對一個來自東亞都會的人,北美洲的自然景象簡直是人間天堂。美加兩國確實得天獨厚,歐洲移民帶來的工農業開發為時甚晚,人口對環境的壓力甚小,因此還保留著大片自然荒野。在這裡根本就不需要深入到高山深谷裡,都市的郊區就有可能找到一片自然保留區。
我們曾在中西部大湖區待過四五年,那裡位處北國溫帶,四季分明,季節的交換很清楚地展現,尤其冬春之際的變化更是特別扣人心弦,是生活在亞熱帶的人所難以想像。經過多個月冰封肅殺的冬日,雪融之後樹葉與野花野草的嫩芽爭相冒出,一下子大地換成一片嫩綠的顏色,然後又是百花齊放的景象。而北返的野鳥到處忙著築巢求偶,鳴唱示愛,這時你就不能不體會到中文裡頭那麼多以春起頭的春情、春心、春意、春色等詞彙所指涉的具體情境了。
在如此春意瀰漫的季節,有一年一對美洲知更鳥來窗口築巢育雛,我們莫名地大為興奮,迫不及待去書店搜尋圖書,想多知道知更鳥的一切。我們很快被一本野鳥圖鑑所吸引,它以精彩的圖畫與說明羅列了北美洲650多種野鳥。裡面當然有美洲知更鳥,而其他的野鳥圖畫則引起我們更大的興趣,平常在房舍附近活動的好幾種,一一被我們按圖索驥指認出來。但是平日所見的野鳥卻有更多是我們肉眼所難以看清楚的,於是我們又去買來了望遠鏡。
有了野鳥圖鑑與望遠鏡之後,每一種看得見的鳥都有了自己的名字,有了牠自己的屬性與怪癖,牠不再只是一隻小鳥或大鳥,不再只是一隻紅鳥或黑鳥。我們也去買來北美洲樹木圖鑑,於是樹木也不再只是大樹小樹。我們住在有著茂密樹林的公寓區,憑著圖鑑遂能一一指認出各種楊木、橡樹與漆樹。北國的溫帶樹林長得並不密集,陽光透過樹葉灑到林間,走在裡頭甚覺清爽,十分怡人,不像熱帶叢林那般陰暗潮濕。因此溫帶樹林裡的各種野鳥活動也就較易觀察,極為迷人。然後我們又發現了住家附近的一個大植物園摩爾墩,我們不僅參加了他們的各種自然探索活動,那裡保留得很好的荒野也成了我們一再徜徉之處。如此周圍的自然景象也不再混沌一片,可有可無,視而不見,它們個別而強烈地印記到你的心靈活動上。
自然靈媒
來窗口築巢的那對知更鳥為我們打開了通往自然的一扇心靈之窗,在北美洲的優越條件下,純粹的自然之美所具有的震撼力就足以讓人迷戀而無需任何理由,似乎是一種心靈的直覺。對於長期與自然荒野疏離的都市人,野鳥更是重修舊好的媒介。鳥類是自然界中最有活力,最具自由象徵的動物,他們的活動範圍不受限於地面,不只在空中自由飛翔,還可浮游水面,甚至潛水。牠們也幾乎無所不在,儘管人類的都市急速擴展,將大部分野生動物趕出文明之境,但居然還有不少鳥類在都會領域存活下來了,真是自然界的精靈。
這些存活在北美中西部都會區的野鳥種類十分豐富,家喻戶曉的就有二三十種。春夏時節,各色各樣的野鳥活躍在屋舍周遭,不少人家會在庭院掛著餵食器,吸引這些自然精靈。北美洲人喜歡野鳥,除了有其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外,他們也承繼了英國人崇尚自然的文化傳統,有著很豐富的寫給一般人的自然圖書,讓我們這種心動者很快就能進入狀況。而我們也發現每個受到英國文化影響的國度都有這個特質。
後來由於工作關係,我們離開中西部遷到別處。每到一個地方我們都會以尋找野鳥為休閒娛樂,追隨著當地野鳥的蹤跡,我們也深入探索了當地的自然荒野,如此野鳥就成了我們認識當地荒野的媒介。
我們在北美洲對自然開了竅之後,還是回到台灣來,卻很驚喜地發現這裡不少人也同樣開了竅。不僅環保運動風起雲湧,野鳥學會也到處成立,而且參加的大半是年輕人,代表著不再與自然疏離的新態度。當然還是免不了有人在知道我們喜歡觀鳥之後,補上了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問題「那你們養鳥嗎」?
有幾年我開車上班必須經過台北市忠孝東路六段,每年春天一到,馬路中央安全島的人工植被上面就會冒出很多野花草。每天早上我總是趁著塞車時刻一一檢閱,那裡長有酢漿草、車前草、蒲公英、黃鵪菜、昭和草、鵝兒腸、鼠鞠草等不一而足。在那令人煩躁的上班車流中,這些安全島上不起眼的野花草竟也給了我莫大的慰藉。
開竅之鄉
這些花草並沒能維持太久,有一天突然被剪修地乾乾淨淨。然而這片都會裡的小荒野也有著強韌的生命力,隔年春天這些野花草又會再來一次全面復甦,在令人煩躁的車流中撫慰著我。當然不多久它們又會被喜歡整潔的人工草皮的都市人剪修一空,再等待下一年的春天。後來捷運工程一起,那塊安全島上的小荒野也隨之消失於工程的圍籬中。
我於是發現,人們只要稍作退讓,不覆蓋以水泥與柏油,台灣荒野的生命力會在都會的任何角落復甦。譬如台北大安公園成形之後,雖屬人為造景卻也提供了一些有別於水泥公園的環境,竟然吸引來不少在台北都市暌違已久的野鳥,如喜鵲、紅尾伯勞、夜鷺、五色鳥等。此外在媒體上,我也發現了我們不只用「探險」,也開始用「探索」一詞來指涉對自然荒野的觀察,從勇者的歷險變成知性的求索,而它們可都是來自同樣的英文字”explore”。 對於荒野的復甦,我遂充滿著樂觀的心情。
北美洲的野鳥對我的自然啟蒙可說永生難忘,回台之後經常令我午夜夢回,是以寫下這些經歷,再加上我們在澳洲(同樣是個有著英國自然傳統的國度)的觀鳥之旅,野人獻曝,分享國人。
在多年來陸續寫就這些自然觀察與旅遊紀錄的時光,與我同行於這段追尋野鳥之路的妻子,給了我很大的鼓勵。此外,承蒙《當代》雜誌欣賞不棄,登載了其中大部分文字,在此更要特別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