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於《當代》雜誌第106期,1995年2月1日。
帶著一群人到處去看鳥,並且能夠以此為生,對於喜歡野鳥的人來說,這會是多麼令人羨慕的一個工作。嗜好與工作合而為一,某個方面來講就像永無止境的童年,每天的上班就是又一個遊戲的開始。是的,在英國、美國,由於有著頗大一群喜歡野鳥的人口,盼望著一有空就能夠上山下海,到全世界各處去尋找野鳥的蹤跡,因此足以支持這麼一種職業看鳥人的行業。一個職業看鳥人不只是像一個導遊負責把一隊人馬帶到某個地點即可,他還必須帶領一群童心未泯的看鳥人,在野外與野鳥玩起捉迷藏的遊戲。
這次亞利桑那東南一週的賞鳥之行,是由一位名叫傑夫.金格瑞(Jeff Kingery)的職業鳥人來當我們這一團的賞鳥導遊。他是一個看來不到三十歲的年青人,留者滿臉的落腮鬍,結實的身材,卻有一個微凸的啤酒肚。在機場接機時,他以專注精鍊的眼神對我們說:「歡迎到土桑來」,而在往後的一個星期裡面,就靠這雙千里眼式的眼睛,幫我們找到那麼多種精采絕倫的野鳥。
長耳鴞的機緣
傑夫對亞利桑那東南地區的野鳥棲地環境可謂瞭若指掌,他幾年前曾一個人騎著單車周遊過大部分的山頭,並因此而得到這份差事。他何來動機會一個人像無業游民一樣不務正業而到處看鳥呢?而又是什麼因緣使他幹起職業鳥人來呢?
他原在聖地牙哥長大,少年的時候如同不少的南加州青少年一樣喜歡到海邊衝浪,結實的身體顯然是那時練就的。高中畢業後無所事事,一路打零工流浪到北加州靠近奧勒岡邊界的新月市(Crescent city),在那裡他工作了一陣子,最後還擔任了一家超級市場的門市經理。顯然在那個時候,他對大自然裡的野鳥還是矇矇瞳瞳的,直到有一次陪著他母親在一處湖邊露營時,事情才起了變化。他母親原就是一個喜歡看鳥的人,在那湖邊就很感性的因為看到湖上的各種野鴨而高興的手舞足蹈。他媽媽對野鳥的沈醉似乎勾起了他內在的回歸自然的傾向,也開始欣賞起野鳥來了。
這個投入的過程終致於讓他放棄在公司的階梯往上爬升的路子,積了點錢之後他乾脆一個人開始到處去找尋野鳥,而就在幾年前騎著單車來到亞利桑那州東南地區時,這裡自然生態的多樣與野鳥種類的豐富,使他因此流連忘返。有一陣子他露營在瓦秋卡山上的一棵大松樹下,正巧樹上就住著一對正在育雛的長耳鴞,然後有不少人風聞長耳鴞築巢,也趕來找尋,於是傑夫正好充當起解說員,為這些賞鳥人一一指點鳥巢的位置及長耳鴞的芳蹤。他的熱心以及他對那個地區野鳥種類與棲地環境的熟悉,引起了亞利桑那一家有名的賞鳥旅行社 Wings 負責人的注意,以致於延攬他成為他們的職業賞鳥嚮導。
傑夫就在那裡定居落戶,不再流浪。然而這也擴大了他的視野,因為不只限於亞利桑那東南山區,他還經常帶團出征到中南美的熱帶雨林地區,那裡野鳥種類與數量之豐富遠遠超過北美洲。
尋找珍希鳥種
幫我們找到該地的珍稀鳥種,是職業鳥人每天的任務。傑夫做為一個敬業的賞鳥嚮導,每天除了帶我們去看那些此地普遍可見的之外,總要想方設法讓我們看到一些特別的鳥種。在那幾天傑夫帶著我們尋尋覓覓,深入峽谷找到了咬鵑,上山拜訪了斑點鴞,沿著小鎮邊緣追蹤到了白頸烏鴉,闖入私人地產看到了鱗胸鵪鶉。然而有些鳥種飄忽的行蹤卻會讓傑夫感到十分絕望,甚至覺得有虧職守,譬如紅面鶯與橄欖鶯,以及另一次的綠翡翠。
那回他帶著我們沿著一條色諾塔溪找尋綠翡翠(Green Kingfisher),居然都是徒勞。首先第一次跨過色諾塔溪時,就看到一批鳥人兩腳泡在小溪裡東張西望,詢問之下發覺是有人看到了此地極為稀有的綠翡翠,這下使得傑夫十分地興奮起來。在來回沿著這條小溪行駛時,傑夫銳利的雙眼總是不時掃向翡翠鳥慣常棲息的溪流,於是有一次他終於來了個緊急煞車,並且大叫「你們看到了沒有?」結果只是驚鴻一瞥。據他說,那隻綠翡翠在車子經過的時候,從溪邊的一塊大石頭上飛去無蹤。他頗不甘心的帶著我們到另一個角落去蹲點等候,在一個高高的看台上,聽著底下潺潺流水,溪邊都是高大的佛利蒙白楊木(Fremont Cottonwood)與亞利桑那懸鈴木(Arizona Sycamore),好一個幽靜的所在,然而綠翡翠終究不再出現,只有留給大家一點遺憾在心裡。
看來找尋野鳥本是機緣,有時拼命要找到,最後只是徒勞;然而也有時候也會不期而遇,譬如在絕望的找尋紅面鶯與橄欖鶯之後,與白耳蜂鳥的邂逅。
又有一次,我們出發去馬德拉峽谷去找尋那裡不能錯過的,以體態高雅聞名遐邇的咬鵑(Trogan)。在到馬德拉峽谷之前,我們必須越過一座小山,車子首先經過一段農地,沿路的電線上面,每隔不到一百公尺的距離,就停駐著一隻美洲紅隼(American Kestrel),我一隻又一隻的數著,總共不下二十隻。這種新大陸紅隼與台灣看得到的歐亞洲紅隼並不同種,它比歐亞洲紅隼的羽色漂亮許多,但以它們的體型、棲息地,及能夠振翅定點翱翔在半空中,然後向下俯衝覓食的方式,兩者卻是像極了。然而這麼多的紅隼盤踞在同一條鄉間小路上,卻是在台灣所不敢奢望看到的。
就在身兼駕駛的傑夫加足馬力趕往馬德拉峽谷,而我則在驚歎著看到這麼多紅隼的時候,他指著前面我們即將進入的一個小峽谷說:「如果要看到蒙地祖瑪鵪鶉(Montezuma Quail) 的話,前面這條山路就是最有可能的所在了,大家不妨睜大眼睛多注意路邊的動靜。」接著他又說:「不過這種鵪鶉極難見到,平常躲在灌木草叢裡,極為害羞,難得闖到路邊來的。在一個禮拜的出擊機會,大概能遇上一次就算不錯了。」
這種蒙地祖瑪鵪鶉比一般鵪鶉長的小一號,公鳥有著一個黑白相間小丑圖案的頭部,像個玩具一樣,而只有在墨西哥山脈才看得到。傑夫這位地陪的意思顯然是,這一禮拜要去的地方只有這條小山路上較有可能看到,而機會將只有七分之一。車子蜿蜒而行,大家也瞪大眼睛注意著路邊的動靜。而這種鵪鶉除了公鳥那個極有特色的頭部外,以雜色為主的身體其他部位隱藏在其棲息環境裡,真是配合的天衣無縫。在這種情況下,大家只有姑且一試,似乎也沒能抱太大希望,畢竟心情都已被美麗的咬鵑吸引去了。
突然間,傑夫來了個緊急煞車,大家都料到他一定看到了什麼東西,然後就聽到他興奮地叫著:「看!前面路邊有一對蒙地祖瑪鵪鶉!」是的,隨著傑夫指引的方向望去,首先映入眼簾的即是那隻有著玩具般面孔的公鳥,然後還有一隻不起眼的母鳥在不遠處縮著頭不動,而我們的車子也停下不動。雖然剛才這對鵪鶉一定被車子的迫近所驚嚇到,但幸運的是這種鵪鶉不像其他鵪鶉那般一受驚嚇即霎時飛走,而是立即蹲下不動,希望以其環境擬色欺敵。如此,這對鵪鶉在慢慢地適應我們停著不動的車子之後,也開始起身沿著路邊繼續原來中斷的覓食活動。而我們也有幸得以在車內從容仔細地觀察這對罕見的鵪鶉,足足有十分鐘之久,一直到它們消失在山坡上的灌木叢裡。這是傑夫眼力的一次大展現,同時也使他能在頗長的必看鳥種任務名單上減掉一種。
那天傑夫以愉快的心情帶著我們進入馬德拉峽谷,也順利的找到了咬鵑,不只一隻,而且還有幼鳥,顯然今年的繁殖頗為成功。
善體人意的老鳥
綠翡翠會令他如此興奮,實在是因為這種鳥很少會在這個地區出現,然而不管在什麼地方,該看到什麼鳥傑夫心裡倒是有數的。有一次我們興奮向他說看到了山鵪鶉(Mountain Quail),傑夫聽了之後只是微笑的不置可否,這下倒令我們不安起來。這種鵪鶉的特徵之一是頭頂上長出一根直直的飾羽,其他部分則很像這個地區很普遍而那根飾羽卻長的像個大問號的甘倍爾鵪鶉(Gambel's Quail),因此我們就想憑這個特徵大膽的記上這筆平生首見的記錄,然而從傑夫的不置可否顯然可以看出山鵪鶉不在他的名單上面。後來我們再仔細研究野鳥圖鑑後才發現甘倍爾鵪鶉的幼鳥是有個直直的飾羽,而山鵪鶉則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地區,如果我們真的看到了,那可能將會是轟動這個地區的野鳥記錄了。只是傑夫並沒有為這個可能性而有半點興奮之情,因為實在是太不可能由我們兩個外地來的菜鳥來創造這個記錄的。然而他畢竟也沒有為我們這個宣稱的荒謬性而蹙眉或表示任何不同意,總之他沒有讓我們有任何下不了台的感覺。
傑夫在這方面是很有包容性的,這使我們想起十年前我們住在芝加哥西郊,剛迷上野鳥的時候發生的一件事。那時候離家只有十多分車程的摩爾墩植物園 (Morton Arboretum) 是我們的賞鳥據點,那個植物園聘有一位叫狄克的自然學者(Naturalist),是一個看來已過知命之年,而身體仍舊十分硬朗的慈祥老者。我們經常跟著他在廣袤的園區內找尋野鳥、認識植物,他總是不厭其煩的向我們介紹自然界的奧妙與驚奇。
有一次我獨自在茂密的林中仔細的觀察了一隻美洲樹鶯科鳥類後,大膽的斷言它是一隻食蟲鶯(Worm-eating Warbler),雖然根據野鳥圖鑑這種樹鶯是非常地稀有。回到植物園訪客中心,碰巧就遇到了狄克這位老自然學者,以及一個頗有賞鳥經驗的園區嚮導。我很興奮地向狄克報告這個發現,只見狄克帶著讚賞的微笑,建議我是否考慮把這個發現寫進擺在桌上的野鳥觀察紀錄簿上。雖然野鳥觀察紀錄簿上的東西並不一定會被列入植物園的正式記錄,但有這麼一筆指名道姓的具體記錄也一定會在園區的賞鳥人群裡造成一番不小的騷動的,於是我戰戰兢兢的在紀錄簿上寫下:在某年某月某日的某個時辰,一隻食蟲鶯在園區的某個角落,被某某人發現等等。
然而就在寫下這個記錄的時候,我卻也留意到一直站在旁邊的那位園區嚮導在狄克的耳旁輕聲說著:「你確定他看到的真是食蟲鶯嗎?」他的懷疑令我十分忐忑不安,我回頭去看狄克,他卻還是老神篤定帶著慈祥而讚許的容顏要我繼續把它寫完。狄克篤定的眼神讓我終能寫完這筆已經很多年不曾在摩爾墩植物園區出現過的食蟲鶯記錄,雖然至今我還是沒有十足的信心說自己是百分之百的正確。
千里眼與順風耳
年輕的傑夫就像年老的狄克一樣,有著包容的心胸,總是讓我們這些初入道者能夠無忌地多方發掘大膽想像,即使闖入不可能的境地也能被接納為一個珍貴的經驗。不只如此,年輕的傑夫也有著年老的狄克發現野鳥、吸引野鳥的「特異功能」。做為一個職業鳥人,他訓練出有如千里眼與順風耳的眼睛與耳朵,他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在茂密的林間,他可以察覺出一隻嬌小的彩繪鶯在樹梢搜尋野果;在風聲、樹葉聲與人聲的交雜中,他也能夠聽出附近有一隻鷦鷯在活動。在大部分的情況下,他是靠著耳朵在聽音辨鳥的,要尋找經常是藏匿在林間草叢裡活動的野鳥,就只有靠聽力來彌補眼力的不足了。
除了聽力與眼力外,傑夫還能用嘴吹出各種模擬鳥聲來吸引野鳥出來,而其中最常看到他表演的是各種貓頭鷹的聲音。貓頭鷹呼呼的叫聲,除了在晚上吸引同類之外,在白天則用來引出它的獵物,即引起各種小鳥的警覺而出來驅敵,尤其是在春夏育雛季節裡。在這方面,傑夫覺得嘴巴模擬尚有所不足,還背著一台錄放音機,適時播放鳥聲錄音。
不管是靠什麼本領,用什麼工具來找到某種野鳥,最後要看清楚它在大部分的情況下還是要靠望遠鏡,甚至是高倍數的單筒望遠鏡。當傑夫找到標的物之後,他的武器是一支 Questar 天文單筒望遠鏡。這是一支視角寬闊、鏡像明亮的四十倍單筒,唯一的缺點是太重了,然而靠著傑夫的體能,它就伴著我們上山下河。高倍數的望遠鏡通常有一個缺點,就是不易掌握動態標的物,然而傑夫卻把這支 Questar 玩的得心應手,用來瞄準一支樹叢中的小鳥易如反掌。我們就靠著傑夫迅速而靈活地架設起來的這支 Questar,清楚而鮮活地欣賞到了幽雅的咬鵑、英武的灰鷹、玫瑰喉鶲(Rose-throated Becard)、蒙頭黃鸝(Hooded Oriole),以及數不完的鳥種。
一周結束送我們到機場的途中,傑夫繞到一個乾漠地帶典型的植被區,那裡除了耐旱的灌木叢外,還長著在美國西部片裡經常出現的薩瓦若仙人掌(Saguaro)、在台北市信義路安全島上也栽種的野生麟鳳蘭(Yucca)、以及其他長得奇形怪狀的各色各樣仙人掌。在這裡我們發現有很多仙人掌鷦鷯(Cactus Wren),放眼望去幾乎每個角落都有一隻,而且鳴聲頗為嘹喨,難以讓你不去注意到它們的存在。這種鳥在一個禮拜來也看過一些,但就沒這裡多。傑夫指著它們說:「這是我最喜歡的鳥。」
衝向雲霄本是夢
仙人掌鷦鷯身材比麻雀大不小,是北美洲最大型的鷦鷯。渾身斑駁的羽色可謂貌不驚人,長長的尖嘴配上黑白並行的過眼帶,乍看還有點像台灣丘陵地帶的小彎嘴畫眉,而它那翹起尾巴的姿態倒一點也不含混的點出屬於鷦鷯的特性。它們經常在仙人掌上築巢,平常也在其間活動覓食,可謂名符其實。因為它們是那麼的普遍,在居家附近也會出現,可以說是這裡很有代表性的在地鳥種。
傑夫說他住家庭院就有幾隻仙人掌鷦鷯,天天朝夕相處,十分熟稔,尤其喜歡它們應付日常生活環境的機智與多樣性。一個看過全世界無數鳥種的職業鳥人所最欣賞的,卻是一種與他朝夕相處、隨處可見的在地鳥種。因此在臨別前一刻,他特意的帶著我們再一次的來欣賞他的仙人掌鷦鷯,為這次精采的看鳥之行畫上句點。
在到飛機場之前我們經過土桑城有名的飛機墳場,美國空軍利用這裡的乾燥氣候,將報廢的幾千架各式軍機堆置在這裡,其中還有不少都還在可飛狀態。傑夫邊介紹邊評論這些退休了的高科技殺人武器,然後有一隻F-16畫過天空,他感歎的說:「真希望什麼時候能夠有機會開一下這種飛機。」是的,我了解到他是夢想著能夠像隻飛鳥一樣衝向雲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