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21日

鶴鴕林屋



第二天晚上,我們在開燈前先將門窗關好,覺得昨晚與大自然的關係還是太親密了。然而就在上床前,卻發現廁所牆壁上爬著一隻嚇人的大蜘蛛。這麼晚了我們不想去打擾主人,也不願隨便打死一隻蜘蛛。躊躇一陣後,於是將廁所窗子開個小縫,找來一副衣架,小心翼翼地將牠往窗縫方向推動,終於把牠趕了出去,隨之緊閉門窗。隔早起床後,精神奕奕走進浴室,卻赫然發現浴簾上又是爬著一隻一模一樣的大蜘蛛,把我驚退一步。盥洗完畢,下到主人屋後的迴廊用早餐,順便向他們訴苦,然而女主人麗妲卻很輕鬆地說:「噢!那是獵手蜘蛛,沒有毒的,通常不會咬人。」
◎本文寫於1998年,收於《踏著李奧帕德的足跡》(允晨文化,20021月)

雪梨鳥友阿倫向我們介紹凱恩斯附近的生態旅店時,我們就注意到以澳北雨林珍禽鶴鴕(Cassowary)為名的一家小旅舍。阿倫還說:「聽說他們在那裡還餵食野生鶴鴕呢!」我們遂受吸引,決定要來這裡待上幾天。
鶴鴕屋(Cassowary House)是一家專做觀鳥生意的小旅店,位於凱恩斯山上的小鎮可蘭達(Kuranda)郊外的熱帶雨林裡,我們還安排其中一天由職業鳥人的男主人帶著去尋鳥。
近黃昏時開車抵達可蘭達。熱鬧的藝品市集已開始收攤,最後一班回凱恩斯的火車與纜車正要載走大半的遊客,頓時整個小鎮安靜了下來。
依照指示離開小鎮,開進一條進入雨林的山路。不多久就在漸窄的山路旁看到一個警告標誌:「有鶴鴕路過,請緩慢駕駛。」好似真會有鶴鴕出現,令人雀躍。接著就瞥見左邊一條小路口有一個「鶴鴕屋」的小牌子,我們鑽進這條只容一車通行的林中小路,於是藏在雨林中的房舍赫然出現,正是鶴鴕屋。
我們下了車,推開籬笆門進去,前面展開一個緩坡而下的熱帶林園。我們拾級而下,繞過一間架高小屋來到藏在底下的一棟大房子,顯然就是主人的大屋。男主人約翰‧史蒯爾(John Squire)出來迎接,又把我們帶回入口處的架高小屋去。這棟小屋的底層是主人的車庫,二樓有兩間客房,樓梯築在屋外庭園中,周圍茂盛的熱帶花卉植物簇擁著這棟小屋。
高大的史蒯爾先生果如雪梨友人所言,不苟言笑,這氣質尤其表現在他那瘦削的臉頰與單薄緊閉的雙唇。雖然他那濃密的頭髮已經花白不少,但身體看來相當結實,隔天由他帶領尋鳥更證實了這個印象。不過我也注意到他左手腕紮著厚厚的繃帶,顯然受了什麼傷。由於他是如此板著臉孔,我也就不好多問,卻難免為著他能否開車而不安。
他毫不多言,在簡要交代客房的設備後就讓我們獨處。這時雖然沒能從他那裡得到職業性的微笑接待,但能住進森林裡遠離塵囂的清幽小屋,就足以讓我們滿心歡喜了。
羞怯的秧雞
我們才卸下行李準備休息,卻見史蒯爾先生躡手躡腳回來,他依然面無表情,卻放低聲音說:「快跟我來!那隻紅頸斑秧雞出現了,我正要餵牠。」
我們興奮地跟著他回到大屋,再繞到廚房裡,廚房有一扇面對樹林的邊門,但門外並無動靜。這時他很快切了一塊乳酪,從半掩著的門縫丟到樹林邊,並且拉長聲調呼叫:「Cheeeese! Cheeeese!
我們屏息以待,突然間一隻小野雞從林下灌叢衝出,銜了乳酪後又一溜煙衝回去,動作之快令人目不暇給。於是他又抓了一把粟米灑了出去,然後像哄小孩似拉長尾音叫著:「Commonnnnnn! Commonnnnnn!
然而卻先引來一批喜食穀粒的翠翼鳩紅眉雀,不過這隻秧雞在他一再呵哄下,終於探頭探腦走出灌叢。這次牠不再迅速竄回,因為灑滿一地的粟米只能一粒一粒吃,不能像乳酪那樣一大塊銜了就跑,得以讓我們將牠看得一清二楚。
紅頸斑秧雞(Red-necked Crake)體型不大,不到30公分長,暗褐色身子上有個紅栗色的頭胸,再加上一個蘋果綠的嘴喙,還算漂亮。牠不僅稀有,也極害羞,我們沿路來正遍尋不著,也是史蒯爾先生如此熱心地抓我們下來看的原因。 他解釋說,這隻野生秧雞是他多年來從雨林裡一步步引誘到廚房門口來餵食的,而每天就只在黃昏時才會來這麼一次。
昂首的鶴鴕
黃昏時會來鶴鴕屋討食的還不只這隻秧雞,更精彩的是這家旅舍的招牌鳥鶴鴕,牠們只生存在澳洲東北角,有非洲鴕鳥一般大小(長達二公尺)
當我們看完秧雞的演出,高興地走出房子大門時,冷不防發現門口有隻巨鳥擋道,不由得退回屋內。而牠那全身如鋼絲的烏亮羽毛,寶藍色的頭頸,吊在頸項下的紅色肉垂,以及頭頂上那塊有如羅馬武士頭盔的硬角,還有那一雙粗壯的大腳,毫不含糊地宣示著牠就是一隻如假包換的鶴鴕
這隻鶴鴕一點也不羞怯,瞄了我們一眼後,兀自朝廚房方向昂首闊步走去。史蒯爾先生一看馬上轉身跑回廚房,而這隻鶴鴕則大搖大擺地踱到廚房向著屋外的門口,還將半個身子探了進去。這時史蒯爾先生熟練地將一根香蕉帶皮切成小塊,擺到門邊空地,而牠也將香蕉一塊塊連皮帶肉很快吃光。史蒯爾先生於是又趕快切了一根,就這樣連續餵了好幾根香蕉後,這隻鶴鴕才飽足地昂首闊步走回林中消失不見。
這隻鶴鴕真是具有帝王般的雄姿,然而史蒯爾先生卻說牠是隻母的,而且是這片雨林裡的女王。原來鶴鴕以雌為尊,母鳥當家,一隻佔支配地位的母鳥以一片雨林為其領域。公鳥不僅沒有自己領域,也長得小一點,只有在交配期間才能進入母鳥領域去接近女王鳥,而平常就只能遊走邊緣。
不過女王鶴鴕也會容許臣服於她的其他母鳥及幼鳥在其領域內活動,因而這片雨林中還有其它鶴鴕。我們稍後也看到了另外兩隻前來討食,其中一隻是前一年女王鳥所生羽翼未豐的幼鳥,另外一隻則是女王鳥的姊妹。史蒯爾他們在多年前就開始餵食尚是幼鳥的這對姊妹鶴鴕,而後其中一隻遂成了今天的女王鳥。
史蒯爾先生娓娓道著這幾隻鶴鴕的家族史,對自己花上多年苦心,得以讓鶴鴕與秧雞來親近他,顯得十分驕傲。不苟言笑的他在餵食牠們時,好像在餵食自己的小孩,滿臉又掛著童稚的天真。他那沈浸在這片雨林中與野生動物親近的喜悅,讓我們也深受感染。後來發現這可是他少有的溫柔時刻。
沒有紗窗的房子
我們住的這個居高臨下的客房三面有窗十分通氣,還有一個可以俯視雨林花園的陽台。野鳥在林間飛進飛出,小型哺乳動物在地上竄來竄去,鳥叫與蟲鳴的多重奏不絕於耳。我們也就讓窗戶敞開,讓這片野性流進屋裡。
這時節的氣溫雖超過30℃,因雨季尚未開始,不覺悶熱,然而令人納悶的是窗戶都沒有紗窗。我們抵達時已近黃昏,等到夜幕低垂,發現燈光吸引進來很多五顏六色的美麗飛蛾與昆蟲,停滿了牆壁與天花板。但奇妙的是沒有蚊子,不知是乾季之故,還是因為這裡的生態維護得特別好,蚊子都被繁盛的野鳥、蜥蜴與青蛙鎮壓住了。這一夜,我們既不安又興奮地讓這些漂亮昆蟲陪我們入睡,隔早醒來時發現這些飛蟲一隻也不見了。
第二天晚上,我們在開燈前先將門窗關好,覺得昨晚與大自然的關係還是太親密了。然而就在上床前,卻發現廁所牆壁上爬著一隻嚇人的大蜘蛛。這隻毛茸茸的黑褐色蜘蛛,腳張開來有六七公分大,雖然我們可以確定牠不是身懷劇毒的澳洲紅背蜘蛛,但卻也不知牠是否有毒。這麼晚了我們不想去打擾主人,也不願隨便打死一隻蜘蛛。躊躇一陣後,於是將廁所窗子開個小縫,找來一副衣架,小心翼翼地將牠往窗縫方向推動,終於把牠趕了出去,隨之緊閉門窗。
當夜我們睡了一個與大自然隔絕的好覺。隔早起床後,精神奕奕走進浴室,卻赫然發現浴簾上又是爬著一隻一模一樣的大蜘蛛,把我驚退一步,卻不知是否為同一隻。顯然這裡的門窗隔絕不了大自然,還是讓一隻大蜘蛛伴著我們過了一夜。
我們盥洗完畢,下到主人屋後的迴廊用早餐,順便向他們訴苦,然而女主人麗妲卻很輕鬆地說:「噢!那是獵手蜘蛛(Huntsman Spider),沒有毒的,通常不會咬人。」
聽來一點也沒有要安慰的意思,讓我們覺得有點小題大作了。是的,住在雨林中沒有紗窗的房子,天天與野生動物為伍,他們對於這種溫馴的大蜘蛛當然不會大驚小怪了。
高原上衝鋒陷陣
史蒯爾先生帶領尋鳥的這一天,我們起個大早。吃早餐時,懸掛在迴廊屋簷下的餵食器吸引來無數野鳥,然而我們卻無暇觀看,因為史蒯爾先生早已迅速吃完早餐,準備要上路,這時我們才發現他是個急性子。我們還沒吃完,他就離席說:「我會在大門口等你們。」
我們遂儘速吃完,回房準備。七點多趕到大門口時,他已經等在一部箱型車旁邊。我們才上車尚未坐穩,他就發動車子一衝而出,還邊開邊繫安全帶,以熟練飛快的速度鑽出雨林轉上公路,往山後高原的瑪瑞巴(Mareeba)方向直奔而去。澳洲車子靠左行駛,駕駛座在右邊,他得用受傷的左手來換擋和扣安全帶,然而一點也不妨礙他駕車的神勇,無需我來多慮了。
這些天來我們都在雨林活動,史蒯爾先生為了讓我們看不同生態的野鳥,特別選了屬於高原旱地的瑪瑞巴地區,一路上都是農田、疏林與溝渠。他一邊飛快開車,一邊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注意路邊鳥蹤,好似練就了千里眼與順風耳,隨時會來個緊急煞車跳下搜尋,而也多有所收穫。每次重新上路,他總是在我們上了車後,就一跳而上飛快衝出,然後又是一手抓方向盤,一手繫安全帶,有時乾脆放開方向盤以雙手來繫,而總是有驚無險。
有一次我們瞥見空中一個紅色身影掠過,那時正談到這裡出現紅背翡翠的可能,以為就是牠。史蒯爾先生馬上來個緊急大迴轉,掉頭猛追那隻鳥影,結果發現只是一隻笑翠鳥
在沒什麼鳥蹤的路段,他就一路緊貼前車逼其讓路。有次在一個沒有紅綠燈的路口,前面擋著一位老太婆開的車子,因橫向車流不小而遲遲不敢通過。史蒯爾先生很快就焦急起來,他先是在後頭猛按喇叭,前面的車子還是文風不動,他於是就搖下車窗大聲嚷著:「嘿!你不會開車就不要上路!」這時老太婆的車子終於動了一下,而史蒯爾也趁機拐到她前面一衝而過,同時嘴裡還嘟囔罵著。面對這麼一位性急脾氣的人,我們噤不敢言,生怕被放了鴿子。
每次下車尋鳥若需走上一段路,史蒯爾先生總是一馬當先。雖然有時還需扛著笨重的單筒望遠鏡與腳架,但他還是很快地一個人走在前面而不等我們,除非是察覺到了什麼鳥蹤停下來,而我們只能在後頭遠遠跟著。
追尋赤頸鶴
有一次他開著車子追著一群高飛的赤頸鶴(Sarus Crane)來到一個湖區,一下車就扛著單筒望遠鏡衝出去,把我們拋得老遠。因為妻子動作較慢,我只好設法在中間保持一個平衡,讓前後兩人都保持在視野之內,免得距離拉得太大而跟丟了。我們勉強跟著,穿過白蟻丘與低草地,來到一處水澤濕地。這裡距離湖水還有一段,中間也被高草擋住,看不清楚湖邊情況,更不用提那群赤頸鶴了。這時他卻已架好單筒望遠鏡在搜尋,而且視線越過那片高草,居然真得找到了降落在湖邊的鶴群,沒有枉費了我們勉強跟上的苦心。看完鶴群後走回車子,他又像來時一樣遠遠把我們拋在後頭了。
跟著史蒯爾先生在凱恩斯後山尋鳥雖是如此緊張,但收穫確是奇佳。先是在一條小溪邊巧遇難得一見的小翠鳥,在一望無垠的旱田上發現澳洲的鷺鴇(Bustard)燕,然後到疏林地區追尋五彩繽紛的玫瑰鸚鵡,又一路追尋此地僅有的兩種鶴:澳洲鶴(Brolga)赤頸鶴。接著那種與鶴同高,卻有一張令人難忘的驚人巨嘴的黑頸鸛(Jabiru)也現身在一個隱蔽的池塘裡。
史蒯爾先生為他的客人找鳥十分盡心盡力,有時甚至有點令人不安。在找到那群赤頸鶴後,他突然聽到湖邊高草內有一隻歌百靈(Singing Skylark),就奮不顧身鑽入草叢,終於驚動這隻百靈鳥飛出。
又有一次,他在一處疏林聽到了幾隻躲在低草叢裡的褐鵪鶉(Brown Quail)。鵪鶉的特性是一有狀況就先蹲下不動,讓人不易察覺,必須等到危險迫近時才會一衝而出,瘋狂逃命。於是史蒯爾先生就靜悄悄地繞到另一邊,然後手舞足蹈口發低吼,企圖把這群鵪鶉從他那邊趕出飛向我們這邊。果然第一隻鵪鶉飛竄出來,有如子彈那樣刷的一聲筆直飛過,一眨眼就不見了。於是他又來一次手舞足蹈的滑稽動作趕出了第二隻,牠也如子彈般飛竄老遠。如此接二連三,他總共趕出了四隻可憐的褐鵪鶉
就這樣史蒯爾先生帶著我們,從早上七點開始一路不停地尋鳥,直到下午四點。除了中午在一個小公園匆促吃了午餐外,中間毫無休息,沒有一般澳洲鳥人會有的上午茶時間,前後緊張刺激了整整九個鐘頭。
雨林裡的交響樂
下午四點,我們終於回到鶴鴕屋。如此一天下來我們已是精疲力竭,用過下午茶後就回房小憩。我躺在床上小憩,雨林裡卻突然傳來貝多芬合唱交響曲的巨響,顯然來自主人的大屋。在這個原本充滿著蟲鳥爭鳴的森林裡,貝多芬的精緻樂音先是令人覺得錯愕,但隨後卻有一種文明與荒野交融的感覺。我半睡半醒躺在床上,讓樂音揉合著雨林的微風與野味飄進敞開的窗戶,讓自己籠罩在這曲熟悉的旋律與節奏之中,不由得也覺得身心放鬆起來了。
經過一天的勞累,史蒯爾先生休息的方式就是大聲地聽交響樂。在這熱帶雨林裡,粗獷的荒野與精緻的文明交錯在不太搭調的他身上。他是個一流的自然觀察者,一個敬業的職業鳥人,帶你認真地在荒野中上下求索。然而他的不苟言笑與性急脾氣,卻讓跟他看鳥的人神經緊繃,好似文明與荒野的矛盾隨時都要在他身上爆發。
史蒯爾夫婦是英國移民,他們買下鶴鴕屋這塊雨林地已經十多年了。在此之前他們四處漂泊,住過土耳其肯亞紐西蘭,而最後落腳到澳洲來。史蒯爾先生雖然來了澳洲這麼多年,仍保留著不少約翰牛氣質。這天晚上我們晚餐後移到客廳喝茶,這時澳洲公視正在播放英國BBC的諧謔劇《裝腔作勢》(Keeping up Appearances),此劇專門諷刺一些附庸風雅的英國中產階級,為了攀夤模仿貴族階級而醜態百出的糗事,可謂極盡英國人尖酸刻薄之能事。我們看得笑成一團,史蒯爾先生也被逗笑了。然而我們不敢確定他會高興與我們一起觀賞這節目,他還是有著英國人的驕傲,自家人的糗事可以自行消化,卻不足為外人道。
道別時的笑容
離開鶴鴕屋的這天上午,我們總算較有機會來觀察這片雨林的野鳥。而當我們終於看到來光顧他們家餵食器的一種頭盔修士鳥(Helmeted Friarbird)而興奮不已時,史蒯爾先生卻難以置信地說:「我太驚訝了,你們居然還沒看過頭盔修士鳥。」頓時讓我覺得像個遲交作業的學生。
臨走前史蒯爾先生很仔細地在凱恩斯的地圖上,標出可以找到不同鳥種的地點,然後註上可能看到的一串鳥名,並幫我們查出漲潮時刻,給我們在凱恩斯觀鳥很大的幫助。
上車前我們與他握手道別,並真心向他道謝,表示很滿意這幾天的收穫,這時他終於露出不曾見過的輕鬆笑容,幾天來緊繃的神情頓然消失無蹤,讓我們十分感動。我們於是心滿意足地開車下山,朝下一站凱恩斯去了。
回雪梨後跟阿倫談起鶴鴕屋的總總時,他卻說:「聽說史蒯爾他們正想把鶴鴕屋出讓呢!」聽來令人不勝欷噓,史蒯爾先生的脾氣必然嚇跑了不少客人,而致生意清淡。果真如此,那他們的下一站會是哪裡?又有誰能像他那樣溫柔而細心地照顧那片雨林裡的鶴鴕與秧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