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10日

陳光興序:尋找屬於這個時代的大範



《尋找大範男孩》一方面繼續了鄭鴻生先前的風格,以類似《母親的六十年洋裁歲月》的方法,把敘述坐落在家族史的脈絡中,深情款款的追溯著父祖輩的歷史,帶著讀者管窺百年來台灣社會的變化,另一方面他則更有自我意識的去承擔一個極其艱鉅的任務:如何縫合世代之間、省籍之間、兩岸之間無法跨越的鴻溝,通過歷史化的過程,開始找尋和解的可能。世代差異是一個困難的問題,不同代的人沒法相互理解,幾乎成為所有社會共通的現象,相互糾纏的省籍與兩岸問題更是困難重重,百年下來的分斷阻絕了認識彼此歷史感的巨大差異。
◎本文是陳光興為《尋找大範男孩》(印刻,20121月)所寫的序

初遇鴻生該是一九八○年代中期,記不清楚是在芝加哥還是洛杉磯,反正是在台灣人圈子聚會的場合裡,當時鴻生已經在電腦公司上班,我還在寫博士論文,交往中才慢慢知道這位有點害羞、溫文儒雅、意志堅定的同志原先在台大唸哲學,歷經保釣與哲學系事件,出國後改行學電腦,但是從來沒拋開思想上的信念,對社會與政治的變革持續參與關懷。八○年代後期,台灣社會發生劇烈變動,許多棲居海外的異議朋友都陸續回到台灣,準備好好做點事。1988年返台後的鴻生在資策會工作,總是會在海外「潛伏」回來的朋友們的聚會中碰到他,爾後跟他一起共同參與了《島嶼邊緣》與《台社》,在一起工作中對他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1996 年,鴻生決心從資策會辭職,開始寫作,並做起家庭主夫的工作,每次去他家,都能吃到他穿著圍裙烹調出來健康可口的美食。
成為專業作家的鄭鴻生,十多年來成果豐盛,除了之前曾以筆名曾雁鳴經常在報刊上發表評論文章外,至今完成了七本著作。1999年的《揚帆吧!雪梨》是他在澳洲居住一年對當地歷史社會的細膩觀察,2002年的《踏著李奧帕德的足跡──海外觀鳥行旅》是他作為觀鳥族的真情記錄與體會,其他的五本書則是台灣思想文化史的重要著述。影響力最大的該是2001年的《青春之歌──追憶1970年代台灣左翼青年的一段如火年華》,這本書已經成為理解台灣七○年代思想狀況必讀的著作;2005年的《荒島遺事──一個左翼青年在綠島的自我追尋》記述了他在囚禁思想犯的火燒島服兵役期間,在白色恐怖陰影下的生命歷程,這兩本既是文學又是歷史的創作,樹立了他獨特的寫作風格。2006年的《百年離亂──兩岸斷裂歷史中的一些摸索》可以說是讀者手中這本《尋找大範男孩》的前奏與準備,開始摸索著解釋兩岸百年來所形成的分斷體制,如何在台灣社會造成統獨爭議與省籍矛盾。2010年《母親的六十年洋裁歲月》,剖析了在歷史劇變的年代中,女性如何在困境中建立起主體性所開拓的生命空間,是婦女史也是文化史必須參考的著作。
《尋找大範男孩》一方面繼續了鄭鴻生先前的風格,以類似《母親的六十年洋裁歲月》的方法,把敘述坐落在家族史的脈絡中,深情款款的追溯著父祖輩的歷史,帶著讀者管窺百年來台灣社會的變化,另一方面他則更有自我意識的去承擔一個極其艱鉅的任務:如何縫合世代之間、省籍之間、兩岸之間無法跨越的鴻溝,通過歷史化的過程,開始找尋和解的可能。世代差異是一個困難的問題,不同代的人沒法相互理解,幾乎成為所有社會共通的現象,相互糾纏的省籍與兩岸問題更是困難重重,百年下來的分斷阻絕了認識彼此歷史感的巨大差異。
然而,鄭鴻生又是憑藉著哪些資源讓他可以嘗試縫合彼此漠視的工作呢?作為台灣古都台南人,鴻生對於自己的語言、文化、風土人情,有著充分的自在與信心,搭配著他一生不斷積累的學養與歷練,又承接了陳映真那代台灣左翼分子所開啟的人道主義的精神與批判思想,使得他能夠向孕育百年家族的大歷史敞開心胸,通過歷史來尋求解釋。對他而言,當下的處境是歷史進程的結果,要能夠化解矛盾必須回到歷史。然而進入歷史卻又是困難的,他自己說的最清楚:「或許任何歷史真相都難以全面揭開,但我相信是可以多面趨近的,只要能放下意識形態的包袱」,是的,歷史有其自身的客觀性,我們進入歷史的動力必然是主觀的或是意識形態的,但是一旦進入我們就得如溝口雄三先生所說的那樣,得「赤手空拳」,去貼近歷史本身。意識形態的包袱不僅限於統獨立場,當然也包括作為批判知識分子慣有的政治正確,而鴻生的書寫是在解放思想禁區,家族、性別、族群、心情、做人,乃至於動態的理解移民的階級流動中家族內成員的相互提攜,這些進步圈缺乏分析工具去解析的層層面面,都成為作家面對的重大議題。一旦將過去立體化、動態化,他的書寫讓我們看到台灣當代的歷史沒有辦法脫離「前清遺老」的軌跡,更不能一廂情願的從日據的「現代化」或是「反共親美」的意識形態,以斷章取義的方式來理解。在此意義下,閱讀《尋找大範男孩》得先做好思想解放的準備工作,拋開既有的框框架架,才能走向這本書所帶來的心靈解放。
以「尋找大範男」為題來標誌出本書的核心關切,是以「欠缺」與「萎縮」作為寫作的問題意識,從內在台灣(家族)史解釋了百年來歷經崩解中的清王朝、日本殖民與國民黨高壓政權,所「製造」出來的台灣男性特質,從「失語的一代」到「驕寵的一代」,乃至於表現在今天政治社會舞台上讓人哭笑不得的行徑。《尋找大範男孩》的歷史書寫讓我們看到的是處於第三世界的台灣版,在這個無法滋養生命的時代中,如何可能養成大範男孩,或是成就任何有心胸、氣度的事務、乃至於知識呢?過去我們熟悉的知識方式是以從天而降的價值觀與分析架構,來評價我們自身的歷史、社會與民主歷程,而作家走了完全不同的路:他將分析的視野根植於在地歷史,對人們真實的行動平心對待,看清時代的侷限,進而去挖掘走向未來的可能。鴻生的筆下有悲天憫人但是沒有悲情,有積極轉化但是沒有哀怨,他實踐的是一種另類的知識方式,這種知識方式所彰顯的是,不同的社會必須在自身歷史的軌跡中看到、找到自己的特性、侷限與方向,才能有主體性的走自己的路,社會如此,民主亦然。過往的大範一去不復返,無需悲歎,屬於這個時代的大範,已然正在形成,它的形式會是這個歷史土壤所孕育出來的。
《尋找大範男孩》最讓我觸動的是作家的勇氣與深情,敢於揭開自己家族史的面紗其實需要特異功能,得有過人的膽識與能耐,而背後支撐的力量是一股樸實的愛,他真心尊重筆下的人、事,在不妄下判斷的前提下讓歷史能夠充分呼吸。這是我們許多同代人至今還沒法面對的困境,而理智上又清楚的認識到:不深入了解父母、家族的過去與大歷史之間的關連,又如何能看清自我今天的長相呢?
從《青春之歌》到《尋找大範男孩》的五本著作,構成了理解台灣思想與文化的重要資源,鄭鴻生整體寫作的風格在於把自己擺入歷史的過程的當中,勇敢、冷靜但又充滿情感的去面對、挖掘被湮滅或是遺忘的歷史。讓被壓抑的主體可以重新發聲的同時,他的書寫當然必定是在找到自身的軌跡,也是自我實現的實踐,但是在我看來他的著作所起得最大的作用在於承先啟後,畫出了原先看似斷裂、不相關連的歷史聯繫。許多的年輕學子,乃至於我們這些幾乎同代的後輩,都是透過閱讀他的故事、分析與評價,而得到豁然開朗的感受:「原來是這樣的!」超出他自己的想像,知青們很多在追他寫的東西,許多的八、九年級的同學都對他的著作具有高度的熱忱,被他的書寫所感動,《青春之歌》被清華大學人社系文化研究學程推薦為暑期重要參考讀物,雖然沒法在大陸出版,卻也有許多的粉絲,影響力可見一般。
鄭鴻生跟許多同代的人一樣,身上難免也有被歷史壓迫所留下的情結,但是他沒有那些卸不下來的姿態,丟不掉的巨大男嬰的自戀,自己知道不是那種衝鋒陷陣的領袖型人物,他在走他自己能夠承擔的路,找到了以寫作與生活作為安身立命的方式,默默工作中所養成的自在似乎持續在滋長,少了些過往的焦躁與不安,他的文字所散放的風采比以往更為帥氣,在他身上出現了什麼是屬於這個時代的大範的可能性。是以為序。
 (2011年早秋於新竹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