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21日

園丁約翰的樂土



◎本文寫於1998年,收於《踏著李奧帕德的足跡》(允晨文化,20021月)。
凱恩斯是澳洲東北部有名的旅遊據點,既可搭船前進到大堡礁珊瑚海,也可開車去探索山後的雨林,然而卻少人知道這個城市本身也有著很精彩的野鳥棲息環境。在凱恩斯鬧區海邊的濱海公園,有一條沿著海岸的徒步道(The Esplanade),不僅可以欣賞海岸風光,也是觀察水鳥的絕佳地點。
對鳥人而言,這個濱海公園海岸的精彩處在於,它不是沙灘而是潮間帶的泥灘地,春夏時節會吸引來成千的遷移性水鳥。低潮時候,這些水鳥跟著海水退到離岸較遠的地方,得靠高倍數單筒望遠鏡才行。而在滿潮前後,海水則覆蓋住大半的泥灘地,只留下最靠近公園的那部份,等於是把覓食的水鳥逼近了公園,距離之近,站在岸上甚至用肉眼就能將牠們看得清楚。這時你若找到一張向海的椅子坐著觀鳥,那就更舒服了,可以仔細地把近在咫尺的水鳥觀察地一清二楚,如此方便又舒適的觀鳥地點在全世界的都市中可說絕無僅有。

撲朔的風鳥
在觀鳥界的用語裡,幾乎所有會在水中、水上與水邊覓食的野鳥都歸入水鳥之列,舉如雁鴨、鷺鷥、鸕鶿、鵜鶘、鷗科、鷸科等都是。而在這些水鳥中,有一類只在水岸的沙灘泥地上活動的,不管是湖岸、河岸、或海岸,牠們不會游水,頂多只會在淺水處活動,這類野鳥統稱為涉禽。北美洲人叫牠們Shorebirds,英國人則稱之為Waders
在涉禽中,最有名的兩個家族就是鷸科與珩科。一般說來鷸科嘴頸皆長,除小魚外也會找些貝殼類的東西吃,因而有「鷸蚌相爭」的可能;珩科嘴短脖子更短,找的大半是水邊泥裡的小蟲。這些涉禽大半是候鳥,往往隨著季節風向的轉變而有著「隨風來去的詭異行為」,因此又有「風鳥」之稱。劉克襄的「風鳥皮諾查」即是一隻環頸珩
鷸珩科鳥類所屬的涉禽大家族(suborder Charadrii)全世界將近二百種,臺灣就記錄到六十多種,一般在牠們出現的地方也都會有幾十種。牠們在繁殖季節時,公鳥都會有著獨特的炫麗羽色,容易辨識;到了非繁殖季,牠們的美麗羽色盡退,每隻看來大同小異,極難分辨。不巧的是,當牠們有著炫麗羽色時,大半都飛到靠近北極圈的寒帶地方繁殖去了,在亞熱帶與溫帶,多半只能在冬季看到牠們,也就是說這時鳥人面對的是一群羽色難分的雜色風鳥。鷸珩之別還可靠牠們的體態與嘴形來判斷,進一步分辨下去就會讓人極感挫折了。不論在蘭陽溪口、大肚溪口、台南四草,還是在加州海岸,觀察冬天的涉禽都是一大考驗,如今我們來到南半球的這個凱恩斯海岸,也將面臨同樣的問題。
滿潮的泥灘地
我們從可蘭達的鶴鴕屋趕著下山,就是為著要在滿潮前後來到這個泥灘地。史蒯爾先生告訴我們這天的滿潮時間是上午1118分,滿潮前後一個鐘頭內都是觀查水鳥的好時機。我們飛車下山,甚至捨過山腰上幾個眺望凱恩斯海岸的景點,在正午前趕到凱恩斯的濱海公園,這時正是滿潮剛過不久。
停好車衝到公園的堤防邊,肉眼所見泥灘地上果然就有很多大型水鳥,有長著粉紅巨嘴的澳洲鵜鶘、伸著長脖子的大白鷺鷥,還有那長嘴彎曲如杓、幾乎與身子等長的紅腰杓鷸。我們找到一張向海有蔭的長椅坐下,拿出望遠鏡仔細搜尋,又發現更多的中小型涉禽,遠遠近近佈滿了泥灘地,其中除了高蹺珩翻石鷸外,其他大半都因為披著一身平淡的非繁殖羽而難以辨識。此外還有不少彈塗魚與招潮蟹;很遠的地方則有各種大小燕鷗(Terns),有裡海燕鷗鳳頭燕鷗小鳳頭燕鷗鷗嘴燕鷗小燕鷗五種之多;也看到了一隻善食牡蠣的烏蠣鷸(Sooty Oystercatcher)在海灘上獨自遊走覓食,牠全身黑羽裹覆,卻有著鮮紅色的長嘴與雙腳,加上一雙紅眼圈,倒是十分顯目。
過去在海邊觀鳥,像在蘭陽溪口與大肚溪口,即使是在滿潮前後,也都必須依賴高倍數單筒望遠鏡,才能將躲得遠遠的涉禽水鳥看得稍微清楚。如今在這麼近的距離,可以不需高倍數的單筒就能清楚看到這麼多涉禽水鳥,就可知道凱恩斯這塊泥灘地的寶貴了。
然而即使來到這樣一處觀鳥寶地,這些涉禽卻多長著撲朔迷離的非繁殖羽,搞不清楚是黑腹還是彎嘴濱鷸?是灰尾鷸還是灰鷸?這時我們想到史蒯爾先生提到的一位在海邊工作的園丁約翰,據說是這海岸的野鳥權威,於是我們一邊觀鳥一邊留意園丁打扮的人,終於看到一位穿著橘紅上衣的工作人員,就期待地趨前招呼:
「請問你是約翰嗎?」
「噢!我不是約翰。他休假去了!」這真是令人洩氣的回答。
「那他什麼時候會回來?」我不放棄地追問。
「不確定呢!恐怕還要一陣子吧!」如此的答案更令人失望了。
沒有這位園丁約翰來指點鳥況,我們待在岸邊直到潮水遠退,眾鳥遠離,才飢腸轆轆地去旅館報到。用過午飯後,我們按照史蒯爾先生的指示,在市內各公園綠地按圖索驥,倒是頗有收穫。除了找到在高樹上築巢的鶚鷹(Osprey)之外,還到一處墓園看到了不少彩虹蜂虎(Rainbow Bee-eater),與盤據在那裡的一對灌叢石珩(Bush Stone-curlew)
晚上回到旅館提早休息,準備明天一早的大堡礁之航。
大堡礁的海鳥
大堡礁珊瑚海吸引了來自全世界的遊客,從凱恩斯的港口出發,有各種船艇來回各個有名的珊瑚礁。我們來此雖然主要為了觀鳥,但也不想錯過珊瑚海與熱帶魚,於是就選了一個有很多海鳥棲息的密克瑪斯珊瑚島(Michaelmas Cay)的路線。上午八點,遊艇公司的巴士到旅館門口接我們到碼頭去,搭上漂亮的雙桅機帆船「海洋精神號」。
密克瑪斯珊瑚島距凱恩斯二十一海浬,船行二小時可達。這天陽光普照,風浪平靜,聽完船員的節目解說後,大家都到甲板上欣賞海景,看著逐漸遠離的凱恩斯海岸線與逐漸呈現的珊瑚島。船員分發了蛙鞋與浮潛鏡後,小小的一個密克瑪斯島終於現身,這艘大遊艇並不能靠岸,大家必須分批換搭小船接近,涉水走上晶瑩潔白的珊瑚沙灘。
這個珊瑚島由珊瑚與貝殼瓦解後變成的細沙堆積成,在那遙不可知的年代,飄來的綠草與小灌叢種子開始發芽生根,終將小島穩固下來,然而在海流年復一年的堆積與沖刷作用下,這個小島還會每年往北推移一米。島上的綠色植被吸引不少海鳥來此繁殖,因此大部份的區域被劃為「密克瑪斯珊瑚島國家公園」,而且為了保護育雛的海鳥,遊客不准進入,只能在上岸處的一塊沙灘上活動。我們就從這個小沙灘浮潛出海去看珊瑚與熱帶魚,也在這個沙灘觀察海鳥。
船將靠岸時,就看見小島上空有無數海鳥飛翔,而後在沙丘與草地上又發現成群的各種海鳥,除了佔多數的鳳頭燕鷗、烏領燕鷗與玄燕鷗外,還發現了難得一見的軍艦鳥與白腹鰹鳥。在這個海鳥的領地上除了有很多新生幼鳥外,還躺著不少鳥屍,牠們世世代代在這裡交配繁殖,生老病死,度過與海為伴的一生。
當然來這裡的重頭戲是下海欣賞珊瑚與熱帶魚,這裡遠離大陸,污染絕少,海水極為清澈,即使在沙灘邊都有熱帶魚群游來。我們浮潛到離岸不遠的珊瑚水域,燦爛的陽光、清澈的海水、絕美的珊瑚以及五彩的熱帶魚真是令人流連忘返。
園丁鳥人的現身
珊瑚海之遊隔天居然下起雨來了,不是觀鳥的天氣。百無聊賴地坐在面向海灣的旅館窗前,欣賞煙雨濛濛的凱恩斯港灣,無意間卻發現路旁電線上棲著一排可愛的白胸木燕(Woodswallow)。小巧玲瓏的木燕子並不躲雨,反而每一隻都擺出平常難得一見的姿態,原來是在雨中洗澡。牠們扭身拍翅,甚至以近乎倒掛的姿勢,讓身體每處都能淋到雨水,顯然凱恩斯太久沒下雨了。看到了雨中沐浴的木燕子,我們鳥興再起,決定開車上山去可蘭達溜達尋鳥。
可蘭達是個可愛的小鎮,雨中更是別有氣氛,販賣在地手工藝品的幾個市集依舊有著不少遊人。它還有個種滿熱帶植物的漂亮小火車站,火車從凱恩斯穿過雨林來回,載來成群遊客。還有一條纜車線連接山下,比火車更接近雨林深處。我們來到火車站後頭美麗的貝倫河(Barron River)邊,河水緩緩流著,蜿蜒穿過雨林,岸邊大樹成蔭,一隻栗鳶(Brahminy Kite)正在上空盤桓搜尋。然後我們轉往貝倫瀑布,由於真正雨季尚未來到,瀑布水量不大,然而籠罩在煙雨中的山石與綠色植被卻令人恍如置身青綠山水畫中。
下午三點半趕回凱恩斯,這時煙消雲散,露出藍天。我們於是又回到海濱公園的泥灘地,剛過這天滿潮時刻的下午三點半,大批水鳥不受天候影響,仍然在此覓食。我們在這裡待到將近黃昏,沿著海岸多次來回探索,辛苦地企圖搞清楚這些撲朔迷離的風鳥。
黃昏已近,我們正準備收工,突然看到一群上了年紀的觀鳥人,圍繞一位身穿橘紅上衣與深藍短褲,腳著一雙大皮鞋的人,沿著海堤走過來,還邊走邊對泥灘地指指點點。由於這個園丁打扮的人是我們這幾天不曾見過的,心中一閃,莫非就是園丁約翰,上前一問馬上得到令人高興的回答,他總算收假回來了。
滿頭白髮的園丁約翰,看來接近退休年齡,但身體健壯,一副自然而粗獷的工作打扮,正口沫橫飛為那群鳥人介紹凱恩斯泥灘地的水鳥。然後我突然覺得他長得面熟,他卻先開口說了:
「我們見過面嘛!在翠鳥園!」
我於是想起,他就是在翠鳥園陪著美國觀鳥團看鳥的那位仁兄,也與我們同住在那排睡鋪屋,在雨林裡的公共浴廁裡還打過照面,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原來他所謂放假就是去帶人看鳥,而在美國觀鳥團離開翠鳥園繼續下一個行程後,他也回到凱恩斯海邊來了。
超乎名分的鳥聖
凱恩斯這位鳥人約翰在海邊幹園丁工作已頗有時日,累積了凱恩斯海邊生態的豐富知識,來到這裡的觀鳥人都會找上他來指點迷津,而他也十分樂於分享。這天他幫我們釐清了很多鳥況,尤其是那些非繁殖羽色涉禽。對於這兩天我們一直費心搜尋的沙灘石珩(Beach Stone-curlew),他則賭定地回答:「近來都沒看見牠呢!」讓我們死了心。
圍在園丁約翰身邊的是從英國來的鳥友,年紀雖已不小,還是很有興致地聽著他的解說。我們跟著他們閒步一陣,直到天色將暗。這時大夥人已各自離去,只剩幾位還依依不捨,而其中一位衣著光鮮的老婦人還一再跟他撒嬌說:
「你一定要帶我去看那隻××鳥。」
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要求,而顯出不置可否的表情。這天黃昏,我們最後看著他在這群英國鳥人的簇擁下,沿著濱海公園的步道迆邐而去。
園丁約翰姓克羅賀斯特(Crowhurst),英文原意是烏鴉之林,似乎命定是個自然觀察者。他的園丁工作只能維持溫飽,不過他顯然對生活並無多求,反而對海岸生態與野生動物的興趣,使他活得遠遠超乎名分所限。他在這裡很受歡迎,而且聲名遠播英美觀鳥界,英國人還曾頒給他獎章。世界各地的觀鳥人來到凱恩斯都會慕名找上這一位園丁約翰,請他引見這塊寶地上的野鳥,這時他可真是鳥聖約翰了。
最後一天上午,雨過天清,凱恩斯恢復陽光下美麗燦爛的容顏。我們在多日來的探索之旅後,體力與遊興皆已殆盡,遂悠閒地在濱海公園散步。時值低潮,泥灘地上的水鳥退得老遠看不清楚,而我們又遇見了園丁約翰。這時他正陪著一位美國婦人看鳥,也開始忙起園丁本業,打掃清理公園的設備與植物,但還是關心著我們觀鳥的情況,並且在轉身回去工作之前,幫我們在公園樹上找到了一種雜色食蜜鳥(Varied Honeyeater),做為臨別贈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