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21日

翠鳥山村



要看到鴨嘴獸並不容易,牠們需要清澈的溪水環境,大半時間躲在溪邊巢穴,黃昏後才會出巢活動覓食。因此若要看到牠,就得等天色將暗未暗的時辰,在牠們出沒的清澈溪流邊耐心守候。這天黃昏來到溪邊,周圍百鳥爭逐,趁著夜晚降臨前做一天最後的進食,而我們只能暫時丟下這些野鳥,專心瞪著溪水,深怕漏掉了鴨嘴獸。等了很久,直到夜色已降,眾鳥各自回巢,周遭一片寂靜,還是不見蹤影。
◎本文寫於1998年,收於《踏著李奧帕德的足跡》(允晨文化,20021月)

到澳洲東北凱恩斯(Cairns)的遊客大半都是衝著大堡礁的珊瑚海而來,然而我們在南半球初春的九月來到這裡,並非全然為此。凱恩斯地理環境得天獨厚,在周遭不算太大的範圍裡並存著多種生態環境,從熱帶雨林、高原疏林、河流湖泊、沼澤泥灘、紅樹林與珊瑚礁,到都市公園與鄉村農田,應有盡有。如此多樣化的動物棲息環境,自然孕育出豐富的野鳥,而我們此行主要就是為了探尋野鳥。
沿著海岸的大旅館、遊艇與觀光巴士是一般遊客之所趨,然而凱恩斯背後的山林卻隱藏著一些自然旅遊的小旅舍。當雪梨的友人提起其中一家以澳北雨林的珍禽鶴鴕為名的小店,以及以一種長著漂亮長尾巴的翠鳥為號召的另一家客棧時,我與妻遂被吸引,在這次凱恩斯之旅中安排到它的後山待上幾天。
這裡的緯度比台灣更接近赤道,已有不少熱帶雨林,氣候原該十分濕熱,然而因地處澳洲乾旱大陸的邊緣,雖然炎熱卻非全年潮濕,一年的雨季只在南半球夏天的十二月到三月。因此我們得趕在雨季來臨前的春天來訪,並先安排好了山裡頭的住宿與觀鳥行程。這天下午飛抵凱恩斯後,我們就開著租車直奔山中小村九雷屯的翠鳥園而來。
凱恩斯的另類遊法
九雷屯(Julatten)位於凱恩斯西北約一百公里的山上,是個沒幾戶人家的三家村,就像澳洲內陸的一般景象,地廣人稀。我們沿著海岸公路北上,然後往西上山,在山路邊的眺望台回望山下海岸風光。這天天氣晴朗,海風席席,凱恩斯的藍色海灣與白色沙灘美極了,比得上地中海或南太平洋的世界景點。不過我們並沒太多流連,上山尋鳥還是首要關切。
這個山中小村的觀鳥人旅店翠鳥園(Kingfisher Park),取名自一種橘胸極樂翡翠(Buff-breasted Paradise Kingfisher)。牠有著橘紅嘴喙與橘黃胸羽,還長著像綬帶鳥般漂亮的長尾羽。鳥類學者總是喜歡把長著美麗長尾巴的鳥種冠以極樂之名,好似牠們來自極樂世界(Paradise),臺灣可見的綬帶鳥英文名叫Paradise Flycatcher,而新幾內亞有名的天堂鳥也叫做Birds of Paradise,牠們都同樣長著各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漂亮長尾。
山中客棧翠鳥園
這家旅店位於路旁一處雨林裡,路邊立著一塊大木匾寫著「觀鳥人小屋─翠鳥園」,上面還畫著一隻色彩斑斕的橘胸極樂翡翠。我們於是開車進去,穿過一條林間小路來到客棧的接待室。
當我們在呼喚主人時,卻發現門口捲屈著一條蛇,不由退了一步,而出來招呼的女主人伊澤德太太卻從容說:「沒關係,牠是隻無害的樹蛇。」牠確是隻漂亮的綠色小蛇,正在門口享受著午後安寧的日光浴,但畢竟受不了我們突如其來的騷擾,一溜煙鑽入林子裡去了。
旅店主人在雨林內闢建了一些廚浴齊全的套房小屋,以及一排只有床鋪的小房間。他們用心維護有著雨林、果園與小溪的園區環境,很多野生動物混跡其間,不僅有多種野鳥與澳洲特有的有袋動物,還有國寶級的鴨嘴獸。同時這裡方圓一日車程的範圍內,到處都是人跡罕至荒野,因此成了這個區域生態之旅的理想據點,客房常滿。我們就是如此不巧,碰上一隊美國觀鳥團把套房全包了,只好住到名為紅千層的睡鋪屋小房間去。每個小房間只有兩張小床,極便宜。
不過食宿事小,觀鳥第一。我們急於探知這地區的鳥況,然而伊澤德太太卻說她先生約翰正陪著美國觀鳥團外出尋鳥去了,等他晚上回來才會來跟我們解說,這天下午我們只有自尋出路了。不過她至少指點了我們說,那隻園裡有名的紅頸班秧雞最近都沒出現,我們不用費心去找,而後面小溪裡的鴨嘴獸則依舊會在黃昏時現身。至於這裡的招牌鳥橘胸極樂翡翠,則要到雨季才會從新幾內亞南遷到此。
住在睡舖屋的只能使用位於不同角落的公用廚房與浴廁,雖有些不便,卻另有情趣。晚上摸黑穿過林子走到公用浴廁時,伴著你的是天上的繁星與荒野的聲音,而那間只有一面牆壁的大廚房兼飯廳則緊貼著樹林。為了開伙,我們要到十公里外的小店買來食物,卻頗有野炊之樂。每天清晨在這裡準備早餐時,屋簷下掛著的蜜水餵食器,總會吸引來無數的食蜜鳥(Honeyeater)與彩虹吸蜜鸚鵡(Rainbow Lorikeet),熱鬧極了。
傍晚時分,園子裡的動物都活躍起來了。成群的野鳥開始在林中飛竄,一大群烏黑發亮的輝椋鳥在樹梢聒噪不休,小徑上滿是翡翠綠翅膀的翠翼鳩、小巧玲瓏像隻小鳥的溫和鴿,以及有對鮮紅發亮蠟眉的紅眉雀,遍地啄食,而較膽怯的小型哺乳動物則開始在樹林邊緣探頭探腦。第一天的黃昏,我們穿過密林來到園區後方的小溪邊,據說這裡會出現鴨嘴獸,我們來此摒息以待。
守候黃昏的鴨嘴獸
澳洲除了以有袋哺乳動物聞名外,更特殊的是還存在著兩種單管哺乳動物:鴨嘴獸與針鼴(Echidna)。這兩種都是卵生的,牠們下的蛋從排泄與生殖共用的泄殖腔排出,幼獸孵出之後還是以母乳餵食,所以叫單管哺乳動物。單管哺乳動物比胎盤或有袋哺乳動物起源更早,而今全世界只剩下這兩種,其中鴨嘴獸只存在於澳洲東岸地帶,而針鼴則活動於整個澳洲以及原來與澳洲連在一塊的新幾內亞,因此可以說是廣義澳洲所獨有的活化石。
要看到鴨嘴獸並不容易,牠們需要清澈的溪水環境,大半時間躲在溪邊巢穴,黃昏後才會出巢活動覓食。因此若要看到牠,就得等天色將暗未暗的時辰,在牠們出沒的清澈溪流邊耐心守候。這天黃昏來到溪邊,周圍百鳥爭逐,趁著夜晚降臨前做一天最後的進食,而我們只能暫時丟下這些野鳥,專心瞪著溪水,深怕漏掉了鴨嘴獸。等了很久,直到夜色已降,眾鳥各自回巢,周遭一片寂靜,還是不見蹤影。
然而就在我們打算放棄時,突然發現水中一個黑影漂動,正是一隻鴨嘴獸逆流緩緩游來。在傍晚的微光下,肉眼只能隱約看出一隻漆黑小獸悠游水中。幸好我們帶著望遠鏡,能夠把這隻鴨嘴獸在水下的活動看得清楚。
鴨嘴獸有一個像鴨子的嘴巴,有蹼的四隻腳可以游水,尾巴扁平像一支槳,而全身包著天然防水的皮毛,頭尾加起來不到半公尺長,很可愛的一種小動物,在澳洲山林的清澈溪流環境找到了牠的生存空間。
翠鳥園小溪裡的這隻鴨嘴獸靜悄悄地在我們面前來回游動覓食,用其鴨嘴探索溪床,十多分鐘後才又循原路游回去。我們在黃昏的微光中目送牠迴游,然後才摸索著林中小路回屋。
窺視動物的夜間世界
我們在大棚子準備晚餐時,男主人約翰‧伊澤德(John Izzard)總算隨美國觀鳥團回來了。他過來招呼我們兩個委屈在睡舖屋的客人,對白天無暇照顧我們客氣地表示歉意,並熱心介紹起園區裡的各種野生動物。除了那隻鴨嘴獸外,他還強力推薦在大棚子旁樹上活動的一隻稀有的條紋袋貂(Striped Possum)。結果這隻條紋袋貂搞得我們每晚在棚子下搞飯吃時都魂不守舍,每每聽到屋頂上有何動靜就以為牠在樹上玩弄果實掉下來了,總要衝出棚外張望一番,卻都無功而返。
約翰又提議在夜深後帶我們去尋找夜行性動物,尤其要去找到一隻經常出現在園區的巴布亞蟆口鴟(Papuan Frogmouth),於是當晚我們跟著他在園區周遭探索著夜晚的荒野。暗夜的林地恍若另一個世界,我們遇到了不少白天難得現身的各種野獸,正在採集樹上果實的小型的沙袋鼠(Wallaby)與叢林袋鼠(Pademelon)在我們的手電筒照射下不知所措,林道上則有不少覓食的袋狸(Bandicoot),還有那種俗稱飛狐的大果蝠(Fruit Bat)高高倒吊在樹上活動。約翰帶著我們在這屬於野生動物的夜晚的荒野中繞行良久,卻還是沒能找到那隻巴布亞蟆口鴟。
約翰很遺憾這天晚上未能找到蟆口鴟,回到屋子後,他為我們畫出九雷屯地區的尋鳥圖。除了翠鳥園附近外,附近的路易斯山上也有不少寶貝,如修築大庭園的金亭鳥(Golden Bowerbird)、發出怪異鳴聲的齒嘴貓鳥(Tooth-billed Catbird)、躲在路邊草叢裡的黑頭木鶇(Chowchilla)。他也建議我們到一條乾河溝去尋找大亭鳥(Great Bowerbird)的庭園,到一個小湖邊去找紅背細尾鷯鶯(Red-backed Wren),甚至到一處墓園的大榕樹上去尋找溝嘴杜鵑。
翠鳥園裡充滿野鳥,晨昏時刻成群出來覓食,尤其是食蜜鳥,我們就看到了十四種之多。藍臉食蜜鳥這裡特別繁盛,這種修長俊俏的食蜜鳥,有一張寶藍色的顏面,十分顯目迷人。這張藍色臉孔並非羽毛,而是光禿的皮膚顏色。這裡還有一種長著一雙橘紅大腳的塚雉(Orange-footed Scrubfowl),孵蛋時會堆積出一個像墳塚樣的大巢,將蛋埋在裡面保溫孵化。牠們為了尋找食物,會不時用那雙鮮明的橘紅雙足撥開林下落葉,產生的唏嗦聲令人難以錯過。在翠鳥園裡,塚雉就在樹林底層踏著橘紅雙足走動覓食,唏唏嗦嗦地到處可聞。
隔天下午我們循線上了路易斯山,在山上約翰指示的一處空地停下車,找到登山步道走上去,尋找一隻修築大庭園的金亭鳥,這種公鳥用來示愛的庭園用樹枝與草葉鋪成,規模甚大,有高達兩三公尺的,可謂鳥類建築師的造園鳥之王。
追尋山中奇異的聲音
沿路上山,先是看到一條大蛇橫行鑽入路邊灌叢,然後就聽到灌叢下有著播弄枯葉的唏嗦聲,像是蛇一般神秘的動物在枯葉上爬行。我們起先以為是原先碰到的那條蛇,然而這個灌叢裡唏嗦聲卻一路跟著我們上山,聲音細碎,不似有雙大腳的塚雉,顯然是一種躲在灌叢深處不願現身的小動物,於是引起我們極大的興致。我們低身彎腰,甚至整個頭貼近地面,試圖將視線穿過灌叢下密集的枝葉,卻只能看到若有若無的晃動身影。如此辛苦的搜尋良久之後,終於讓我們明白原來是約翰提及的黑頭木鶇。這種黑身白腹的小鳥有個鮮明的大白眼圈,母鳥還有塊橘紅色的胸羽,長得很可愛,卻習於躲在灌叢之下覓食,而不願見人。
費了不少功夫找出這種神秘小鳥後,又被一個奇異叫聲所迷惑。這叫聲開始有點像貓叫,卻又沒有那種拖長的撒嬌尾音,而像一隻貓剛叫出聲就被掐住喉嚨那樣,連續三四個高低不等的這種貓噎聲組成一串。如此怪異的聲音來自雨林深處,聽來有點毛骨悚然。比起前頭的俯身趴地,這次則必須仰頭在密林的樹梢間搜尋,最後總算找到了聲音來源,就是棲在一棵高樹上的幾隻齒嘴貓鳥,牠們原是那種更像貓叫的綠貓鳥的近親。
最後我們發現為了找出這兩種聲音的神秘來源,已經耗掉太多時間,在太陽下山前已來不及繼續往上找尋那個金亭鳥的大庭園了,只好折回。回到山腰停車處的空地,正是黃昏眾鳥出來覓食的時刻。天色逐漸幽暗,在這人跡罕至的山中,我們不得不讓那個大庭園成為一個遺憾,而在下山的路上,卻發現路旁滿是翠翼鳩,咕咕咕地低頭覓食,我們遂在牠們的簇擁中下山。
農民鳥人依澤德
約翰長得瘦削矯捷,看不出已有六十多歲。他是一位健談的人,閒談中才發現他們原來只是暫時代管翠鳥園,因為他們的好朋友翠鳥園真正的主人尼可蓀夫婦,在五年無休地經營這個生態旅店後度假去了,所以找依澤德來幫忙。雖然依澤德他們住在南邊一千五百公里遠的新南威爾斯州,但對這附近的自然環境十分熟悉,足以勝任這裡生態旅遊的服務工作。
依澤德夫婦原來是英國移民,在1950年代婚後不久來到澳洲。當年澳洲政府為了招徠英國移民,除了贊助旅費外還發給津貼,然而並不成功,戰後的英國沒有太多人想移民,倒是不少人利用這機會來澳洲玩一趟又回去了。
不過依澤德夫婦卻是打定主意要來澳洲。約翰說他從小就喜歡在土地上種東西,但是當時英國的農地都被佔光了,他又身無分文,覺得在那裡當農人的希望十分渺茫。澳洲卻提供了機會,這裡容易取得土地做起農人,他們因此移民過來了,在新南威爾斯州東北角的拜倫灣附近開墾一塊土地,過著他們喜歡的田園生活。近年來退休之後他們隨遇而安到處打雜,前不久還去建造一處殘障者的鄉村休閒中心,而這次則來到北昆士蘭州幫友人代管翠鳥園。
反美的鳥人約翰
這位澳洲農夫興趣廣泛,除了具備著多才多藝的生活技能外,也有著很豐富的自然知識與清楚的環境觀念。在我們認識的澳洲鳥人中有不少出身農家,譬如阿倫也是,他們的成長環境有著不少與大自然親近與調適的機會,不會簡單地用益鳥害鳥來區分野鳥。而這位農家出身的鳥人約翰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很有國際觀。閒聊中話題一轉談起國際事務來,他突然痛罵起美國在國際金融的霸權,讓我們為之一愣,很難把一個喜愛自然的澳洲鳥人與反對美國霸權聯繫起來。然而在得知他在1960年代也曾強烈反對越戰後,就不覺太奇怪了,不過有這種國際觀的鳥人確實不多。
在翠鳥園的最後一天,我們在太陽高昇的早上告別這位健談的農民鳥人,驅車前往有名的旅遊小鎮可蘭達。沿途依他指示先到小湖邊找到一整個家族的紅背細尾鷯鶯,公鳥像極了劉其偉畫的那隻招牌小鳥;再到墓園的大榕樹去尋找溝嘴杜鵑;又到一條乾河溝去尋找大亭鳥的庭園;最後還到米契爾湖邊野餐,同時瞭望湖上水鳥,成果不少,還包括黃嘴琵鷺與雞冠水雉(Comb-crested Jacana)。從高山雨林來到高原湖泊,此地生態的豐富多樣已經在向我們展示了。吃過午餐,我們直奔可蘭達的鶴鴕屋,那裡有更多的野鳥等著我們。